古制如此,并非一朝一夕可改。
初帝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之后北恒蛮族进犯彝地边城,来势汹汹,一场鏖战在所难免。
因其凶名极盛,连败东灵数将,初帝几思之后,将政事全权交予了长公主贤宁,命伊吕从旁辅佐,自己亲往北地,率军驱赶北恒蛮族。
此前未逢败绩的凶蛮北刹一族,被初帝率军一步步逼退向北,终于退回了彝城以北。
伊吕受命带着起意和谈的盟书来到彝城,初帝亲自出城迎他,飒飒北风中,那个过于清瘦、修长清隽的身影远远静驻于马上看着自己近身。你来了。
伊吕于朝中忙于政事,片刻不停歇,未见他时,也不知自己如此思念他,待纵马到他面前,才知胸口激荡不已,满腔皆是滚动的热意,险要沸腾。
他跃身下马跪在初帝面前,双手不可避免地微抖,伏首沉沉地呼道:吾皇!
初帝下马快步行到他面前,伸手抱了一下他的头。
帐中炭火高蹿,伊吕看着他出征一年,明显更为清瘦的脸庞,心下微疼。吾皇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初帝眸色温然,颔首为应,与他同食之后,于帐中议过军事、朝政。
朕立贤宁为皇储如何?
伊吕听得一震:长公主?
片刻后,思忖道:吾皇不在朝中的这一年,朝中局势稳定,长公主确有能为,可当大任。顿了一瞬,伊吕道:只不过长公主是女子。
初帝便道:女子又如何?
东灵尚且没有女子为皇的先例。
初帝闻言静了良久,后道:朕这一生想要看到的,除了百姓安宁稳定、东灵长治久安,还有男女无分尊卑
他看伊吕:你可还记得当初朕率裴军起义时,因朕所召诸将多为女子,少有降将愿意归顺,更无百姓愿意入我裴军旗下。
因时势便是男尊女卑、男强女弱,古制如此,无人不明。
是故初帝将朝政大权交给长公主时,亦有颇多官员谏言劝阻。
伊吕看着初帝,默声不言。
朕的先父便同先生一样是位私塾先生,他只有顿了一瞬,初帝道:他只有朕这一子和贤宁一个女儿,却想让我二人都入村中私塾听学,只是村吏一直不允,即便私塾只有寥寥数人,空位良多,也不容女子进入,犹如女子是何不祥之物。
语声渐缓,他道:后来我父便叫贤宁搬着小凳坐在窗外听学,风霜寒暑,日日如是。
他虽是私塾先生,却也无能让自己的女儿进入学堂听学初帝看向伊吕,语声便温:是故朕偶然于山野间,看见先生自设的私塾中坐着几名女童时,心中有些触动。
伊吕心下一窒,仿佛看见了那名私塾先生一面授课、一面怜惜地望向窗外自己的女儿时,那慨然无力的模样。
初帝静默良久,回看他道:世人多轻女子,东灵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但朕已见过太多女子生来的卑微、所受的不公。如今朕奋力了一生他顿:想改一改这世道,你觉得可吗?
伊吕一瞬间似看见了他眸中幽抑深藏的光亮,气息无由地沉了下来,蓦然起身向着面前帝王跪了下来。
吾皇想做的,就是伊吕想做的。只要是初帝之命,东灵百姓无人会不认同,伊吕亦然。
初帝听得静声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笑道:那就好。
伊吕一震,这才恍然惊觉,那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展颜而笑。
如此真好。他笑罢,又如此这般轻喃了一句。
后来北恒蛮族撕毁盟约,于大军撤走后背信弃义偷袭彝城,致百姓伤亡惨重,初帝大怒,领一万精锐铁骑复又赶回彝城。
北蛮一族联合了北部各个大小氏族,总计十万人马已然候在了彝城郊外。
大军不及回援,彝城除了百姓、和伤亡惨重的边城守军,就只剩了初帝率领赶回的一万精锐铁骑。
伊吕于交战前夜,日夜兼程赶来,拿出了昔年于蜀地行军时所得的不死蛊:可让百姓
却被初帝断然拒绝。朕是他们的君王,朕的职责就是守护他们脚下的国土,和生活在国土之上的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他们服下不明之蛊,成为没有痛觉的怪物,拿着铁犁长锄挡在朕的身前。
伊吕还想说什么,又被初帝阻了。君王安定天下是君王之责;战士马革裹尸是战士的忠魂;百姓应当做的,就是繁衍生息、纺耕劳作、延续这片土地上的血脉人息。
他背对伊吕,手握战戟立身在还未掀起的军帐长帘前,最后与他道:为君者,可以死,但必须死在他的王道上。贪生者,不配为王。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
言罢,掀帘而出。
伊吕看着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三军听令。手握人皇战戟,他踱马于跟随他而来的那一万精锐铁骑面前,黑色甲衣反射着冷月寒光,满目视死如归的肃杀寒凛之气:家有父母且无兄弟姊妹者,出列!家有妻老而未得幼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凡出列者,朕命你等据守城中,护卫军师,助阵彝城守将,以待大军回援!
铁甲长枪紧握于手中,营帐前万人铁骑,一片寂静。
尔等跟随朕出生入死多年,朕皆视为亲友兄弟,此去生机渺茫,但驻地守城非我等长枪铁骑所长!伊吕听见他踱马高声,字字铿锵地诉与身前铁骑:若等明日北蛮集起攻城,百姓必遭凌虐!我等必无胜算!故朕亲率你等于今夜奇袭北蛮王帐!
沉声一喝,他威然肃穆道:未出列的将士!为了东灵百姓,为了家国安宁随朕,出城!
誓与吾皇!共进共退!誓与北蛮!不死不休!
伊吕睁目看着他骑马纵于众人前首,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出。
吾皇!声颤而哑,眼中热泪终是滚落下来,伊吕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彝城城外茫茫夜色中,刹那间心如刀绞、肝胆俱裂。
后来听着城外惊起的厮杀声,远远看着一个个倒落的裴军铁骑,终未忍住。
伊吕立于城墙之上,询声以问百姓:可愿为救吾皇,服下毒蛊不死,以身作盾拼杀,头断血流不悔?!
斑驳老旧的城墙下,那些彝城百姓一个个端起了手边的碗,未曾犹豫地将碗中清水喝下,齐齐用力掷碎了手中的碗,抬头便对着立身城墙上的伊吕道:从今以后!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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