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昨夜下过雨,地面返潮,花岗岩的墓碑上坠着一层细密的水滴。
慕邵艾从兜里拿出纸巾,将墓碑表面和周围的地砖细致地擦了一遍,然后才将怀里抱着的百合花放到了墓碑前。
他蹲在墓碑前,表情悲悯而怀念,轻声道:婉婉,我来看你了,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百合花。
慕邵艾闭上眼,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女孩子平缓中压抑着喜悦的娇斥声。
如果她还活着,她会把自己插进花瓶里的花束抽出来砸到他怀里。
慕邵艾是在她死后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很喜欢百合花,却每次都会生气。
于婉婉这辈子没被人善待过,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在看望死人的时候才需要送花。
她害怕死亡,她还不想死。
慕邵艾没怀念太久,很快就起身握住戚风渝的手,拉着僵硬地站在他身后的戚风渝往前站了一点,对着照片中的小姑娘道:婉婉,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戚风渝,是我
他顿了一下,微风拂过地面上的花朵,他的唇角也绽开一个柔软的弧度:是我现在喜欢的人。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走出来了婉婉,你知道了,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吧?
慕邵艾又蹲着和于婉婉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直到天上飘起了雨,他才和于婉婉道了别,拽着戚风渝到旁边的亭子里避雨。
亭子下,慕邵艾拍打着大衣的衣摆,掸掉上面的水珠,唇角一直挂着自然上翘的弧度,整个人格外的放松。
戚风渝隐约意识到,慕邵艾愿意带他来看望于婉婉这件事,代表他卸下了一部分防备。
他试探地开口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慕邵艾有点意外,他本来以为戚风渝会先问于婉婉是谁,可既然戚风渝问了,他自然知无不言:七年前,我出过一场车祸
他话还没说完,戚风渝突然伸手握住了他,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牢牢锁死。
慕邵艾被打断也不恼,拍了拍他,安慰道:放松,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戚风渝脸色苍白,一双黑黢黢的眼珠看着他,复杂的情绪让他的唇瓣轻颤,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开不了口。
慕邵艾的安慰更是刺痛了他。
他害怕看到慕邵艾满是信赖的眸子,仓惶地收回了视线。
慕邵艾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想了一下,拉住戚风渝的手,钻进大衣里面,隔着一层薄薄的毛衣贴在自己的胸膛上,笑道:感受一下,我现在可健康了。
慕邵艾的心跳有力,手掌下方的胸膛覆盖上了薄薄一层肌肉,不再像上次意外看到的那样瘦得皮包骨头,想到二人这段时间的相处,戚风渝难看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
他圈住慕邵艾的手腕衡量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是比以前好点了,但还远远称不上是健康。
慕邵艾抿着唇偷笑。
戚风渝扭曲的关心方式让他突然很想靠近他。
慕邵艾索性维持着这个姿势,将戚风渝往后顶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到了墙壁上,才微微低下头抵住他的肩膀。
你别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呢,你到底要不要听了?慕邵艾将戚风渝的手推出去,学着他昨晚的姿势,将他关在墙壁与自己的身体中间。
本来掐着他的腰打算让二人换个姿势的戚风渝一听这话,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
他斩钉截铁道:要听。
慕邵艾狡黠地笑了一下,满意于当前的攻守形势,嘴里娓娓道来:我之所以会和婉婉认识是因为我打伤了他的弟弟。当时我被乔斯年推出去顶锅,垫了医药费后还被我爸妈知道了,于是我爸妈就逼着我去医院道歉。
他是在病房里见到于婉婉的。
病房门口的椅子上,于婉婉身子瘦得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细瘦的手臂抱着空了的金属饭盒,沉默地看着病房里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女围绕着病床上的小男孩嘘寒问暖,见慕邵艾这个罪魁祸首来探望自家儿子,居然也没太大的敌意他们家儿子不学好,天天和那些小混混到处打架,也不是第一次把自己弄伤了,可像这次这样,有人对医药费大包大揽却还是第一次。
他们知道慕邵艾的家庭条件不一般,见他进来,硬生生扯出个虚伪的笑容,你是来看腾龙的吧?嘿,都是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事。来,腾龙,跟人家打个招呼,别拉着一张脸。
那时候慕邵艾不知道爸妈给于婉婉的父母塞了钱,被受害者家属这么友好对待,浑身都不自在。
于腾龙完全不把爸妈的话当一回事,一个眼神都没给慕邵艾。
慕邵艾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于爸爸不愿意让气氛变得难堪,转过头就去教训于婉婉:婉婉,愣着干嘛?没见到有客人来探望弟弟了?也不知道给人家削个苹果,没点眼力见。
慕邵艾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第五个人在。
她和于腾龙长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能看出是姐弟。
于婉婉乖巧地嗯了一声,把饭盒放到一边,从门口走过来拿起苹果和小刀,又坐回去削苹果。
于婉婉削了两个苹果,一个拿给了慕邵艾,另一个则削成了小块的放进饭盒的盖子里,端给病床上的弟弟。
于腾龙看慕邵艾就生气,可爸妈一再地给他使眼色,之前还专门叮嘱过他不要为难慕邵艾,他心里不忿,又不敢违抗父母的要求,转头就把气撒在于婉婉身上。
他一把把饭盒盖子掀了,苹果块砸到于婉婉身上又弹到地上,洒了一地:我都说了我不爱吃苹果,不用你给我削。
哎呀,乖宝,不吃就不吃,别浪费食物啊。于母忙去哄于腾龙,可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果,转头和于婉婉说话时,语气就没有那么溺爱了,婉婉你把地上收拾干净,腾龙不爱吃就算了。
于婉婉没说话,沉默地把地上的苹果块收拾干净,扔进垃圾桶里,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明明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却像是个外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走了也没人在意。
慕邵艾从注意到这个女孩的那一刻起,就隐约察觉到了二人身上的相似性。
当他看到于婉婉被于腾龙这么对待,却连反抗都不带反抗的,就更是被激起了一种怒其不争的火气。
他应付了于父于母两句,就匆匆告辞,转头去追于婉婉。
不出他的意料,于婉婉没走远,只是从坐在病房里的椅子里变成了坐在病房外的椅子里,她拿出了一本习题册,放在腿上,认真地学习起来。
慕邵艾往她旁边一坐,扯了扯她的习题册,问:他平时就那样对你?你爸妈不管?
于婉婉不理他,专注地做题。
慕邵艾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又继续去拽她的习题册。
拉扯了一会儿,于婉婉受不了了,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合上了习题册。
她叹了口气,对,平时就那样。
慕邵艾得到了她的确认,瞬间就对她感同身受起来,义愤填膺道:你难道不会觉得这样不公平么?你就由着他们那么对待你?
于婉婉对他的真情实感有点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语气和缓了很多:不公平又怎样呢?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又改变不了他们。
慕邵艾恨铁不成钢,被她这幅认命的样子气得不行,什么理由?你不应该忍的?
我是女儿,是姐姐于婉婉脸上永远挂着远超年龄的淡然与平静,她一忍再忍却还是没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瞪了慕邵艾一眼:我不忍能怎么办?我还要他们帮我交学费呢,我想考上好的大学离开这里,除了忍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