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墨全没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集中在剑范之内,等待它冷却的过程中,又听得孔师傅补充一些要点,一个说,一个记,各自认真。
一旁静候的白石微微低头,像是一个木头桩子戳在一旁,他的眼珠子悄悄盯在那剑体之上,却是把这些听到的都记在了心里,默默偷学。
他比纪墨更明白剑奴是什么,若要改变命运,就需要让自己更加有用才行,起码需要牺牲的时候,不会第一个选择他就足够了。
不需要比野兽跑得快,只需要跑过同伴就可以了。
凭着这样的精神,白石活到了现在,也会继续活下去。
今天的课程时间长了些,冷却之后有些刮削琢磨是要马上做的,不能等到完全冷却再做,纪墨第一次看到完整的铸剑过程,不愿意先走,让丫鬟回去跟纪姑姑说了一声之后,自己留在铸剑室,继续看着孔师傅用极为专注的态度仔细加工剑体。
剑体从泥范之中脱出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精美,同样那表面略显粗暗的色泽也让人无法想象这是怎样华丽的名剑,可以说卖相非常不好,然而经过了孔师傅慢慢修饰之后,属于剑体的锋锐渐渐展露出来,哪怕没有磨砺开刃,却也显出了一些坚毅来,看那宽大的剑身,这应该是一柄武剑,还是属于重剑类型的。
力可断锥,仅仅是剑身的重量,就足够在地上砸一个窟窿了。
纪墨还试着掂量了一下,似乎能够感觉到剑体之内那没有完全冷却的热度,从粗糙的剑茎之上传来,传到了心里,一同火热。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其他的明天继续。
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是孔师傅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不过看了一眼跟台面同高的纪墨,孔师傅放下了粗加工之后的剑体,让白石收好,自己摆了摆手,让纪墨先回去吃饭休息。
好。
纪墨应下,看向外面,才发现天色已经昏暗,看了一眼身边儿的丫鬟,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静默无声,不知道姑姑说了什么没有。
这一段路距离不远,走回去之后,路边儿已经挂起了灯,纪墨头一次看到这个庄园之中的其他仆役,顿了一下看着那灯挑起,落在了杆子上,这才快步往前走。
佛堂之中的烛光微弱,纪姑姑不太喜欢过于明亮的烛火,微风拂过,愈发显得人影幢幢,纪姑姑坐在桌旁,见得他进来,才让另一个丫鬟从食盒之中把饭菜拿出来,三两下,就摆放了一桌子。
姑姑竟还没吃?
纪墨看到两个饭碗摆出,当下一惊,怎好等我到这么晚?
心中略有不安,纪姑姑的身体不是太好,看到她脸上那可怖的伤痕就知道她曾经受过多重的伤,这些伤留下的痕迹,不是时间能够轻易冲淡的。
没什么,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胃口。纪姑姑淡淡说着,示意纪墨吃饭,纪墨忙闭了嘴,食不言起来。
这天实在是太晚了,纪墨吃完饭之后缩短了跟纪姑姑聊天的时间,按照往日的作息去睡觉了。
纪姑姑却没什么睡意,坐在佛堂之内,门窗敞开,任由晚来的凉风吹拂而过,室内的檀香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聚散之间,似也如人生流转,多有苦涩无言之处。
踏着夜色而来的柳仲钧声音轻缓,说了纪墨近日的表现,也说了自己准备给纪墨的安排,当年纪家名下的那些产业,铜山矿产之类的,他这里还收纳了一些,以后尽可以给纪墨。
你竟是不担心?
纪姑姑似有讽意。
我有什么可担心,纪家的风骨不就是忠君吗?只要柳家一天还在明堂之上,是君,纪家,就会是臣。柳仲钧一语带过这个话题,又说孔师傅与他提议不要与外人说起纪家后人学铸剑的事情,一片爱护之心,我岂能不知,但他又怎知,这件事,我是全听你的意思的。
等他铸出第一把剑来吧,若是不得其名,便让他自去未尽之语已经做出决断,纪姑姑的期待,是绝望之中的一丝光,无论是什么,若无利剑来劈开,总也不会再见天光。
第31章
纪墨完全不知道其他人都在想什么,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学铸剑术,好好学,以后成为铸剑师,铸出一把名剑来通过考试,很是单纯。
这就好像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从来不会去考虑为什么要学习这个学习那个,而是老师教什么他就学什么,课程安排什么就学什么,感兴趣的可能会自己私下里做一些扩展阅读之类的,更多的却不会去想了。
这种专注固然也有显得愚笨不灵活的地方,但他的确是凭借着这样的专注,一路以优异的成绩登上了高等学府的大门,这也算是成功了,既然成功,就没什么可更改的。
起码纪墨本人想不到任何需要更改的地方,于是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投身学习之中,听完了孔师傅的修治课程,开始了下一个不在流程之上的细节淬火和回火。
剑身的打磨到这一步就算是完成了一个大概,接下来就是淬火,这个过程很重要,剑锋是否锋锐坚硬,就看淬火技术如何了。
孔师傅说着把修治过的剑身投入炉火之中,这一次不是通过竖炉,而是普通的炉火,白石在一旁鼓风,他的黑皮肤在火焰的映衬下有着坚铁般的光泽,额上的汗珠顺着眉梢淌下,顾不得擦,眨眨眼,继续使力鼓风。
时不时还要调整一下力道,保持火的温度在一个区间之内恒定,这是十分依靠眼力和感觉的活儿,一般的人很难比较五百度的火温和六百度的火温有什么区别,又不能把手伸进去感受一下,完全是凭感觉凭经验,眼力可能也有点儿用。
孔师傅对这方面的事情讲的多了些,语重心长:铸剑之时,你虽不用鼓风,却要判断这火候是否足够,于瞬息之间决断,若是拿捏不好分寸,很可能就会造成裂痕,前功尽弃
说这些话的时候,孔师傅还在拿着锤子捶打,叮叮当当的声音富有某种节奏感,伴在一旁的纪墨已经是汗流浃背,这样的天气本来就不凉快儿,铸剑室中又要保持足够的高温,有点儿不通风,炉子火温升高,站在一旁就已经是大汗淋淋了。
完全顾不得体面地用袖子擦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在袖子上的灰蹭在了脸上也无知无觉,纪墨专注地听着孔师傅说话,同时看着已经成型的剑身经历着反复的捶打逐渐变化,说来也是奇怪,最初看起来很是粗糙并不光亮的感觉随着一次次磨砺锻打,慢慢显出金属特有的明光来,似褪去了一层雾气,显露出真正的容貌来。
在炉火中烧红,又沉入水中淬炼,刺啦啦的声音之中,焰光渐暗,水雾升腾,孔师傅的大胡子在这片雾气之中都显得可亲了许多。
水也是很重要的,这里的水,很好。
孔师傅一向不是个挑剔的人,他在这个铸剑室给纪墨讲解的第一天,讲着所需的东西的时候,就把这些摆设都看过了,举凡能够看到的,都可以说是很好的了。
不敢说最好,因为某些东西,离了原地就不是那个味道了,就好像纪家剑淬火所用的水,是地水,那盛产地水之处,他未曾去过,却听说过是个宛若神仙洞府的地方,这等水称之为仙水亦不为过,纪家谦逊,不敢称仙,因水出自地上,便称之为地水。
在纪家求教的时候,他也曾用过那样的水铸剑,果然是不凡,然而同样的水,远离了那里之后,就再难有同样的效果,这也让孔师傅引以为憾,凭他的技术,若是能够再有那地水锦上添花,名剑之名,必然更胜一筹。
可惜了。
看着缸中之水,孔师傅知道这水是好的,他自家铸剑,也就是这样的水了,柳氏细心至此,也不得不让人多生感慨。
他一时走神,纪墨忙从旁叫了两声:师父,时间长了吧?
嗯,有点儿。
本来就是演示整个流程给纪墨讲解而铸剑的,孔师傅这位大铸剑师也难得不那么用心了点儿,好在他的技术经验都不缺,便是这一时时间长了,后面还能用旁的方法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