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此刻,他即便在场,也不可能关切地问候一声。
以往纪墨都不太在意这些,现在么,他含笑看着同仁,你可是怨我?
不敢。
同仁意外有此话题,沉默片刻,轻轻答了一声。
佛门弟子,不打诳语,谎话也是不说的。
心中怎样想,就怎样说,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鬼蜮心思。
他的确不敢怨,哪怕还是怨了,却也不曾在别的地方对纪墨不再尽心。
你很好,却不是我要找的弟子。
纪墨看同仁,有几分欣赏,这是一个正直的孩子,即便对自己收同济为弟子不服气,不高兴,却也从不曾在人后欺辱同济,反而还曾帮过忙,就连照顾自己的事情上,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收同济为弟子之后,就直接把所有事情丢开手去,依旧做着如之前一样的事情。
这是他的修行。
你和同济的性子不同,他能坐得住,耐得住,忍得住,你纪墨还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同仁忙奉上茶水与他,同时不忘轻轻给他拍背,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您说的这些,我不同意,我哪里坐不住,耐不住,忍不住了?这些年来,我也是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了解吗?我又有哪里不如不如人了?
他没有指名道姓说出同济来,两人争论,只在两人之间,并不好牵扯第三人上来,他虽觉得自己比同济强,却也不会在这种口舌之中以对方为踏板,踩在脚下,凸显自己。
听出同仁话语中的停顿是什么意思,纪墨咳嗽还未平复,唇边已经有了笑,你的性子急啊!
不待同仁反驳,他拉过同仁的胳膊,不让他继续给自己拍背,轻声说:明日的事情多,还要麻烦你,此后,你就轻松些了。
什么事?
同仁直接问。
纪墨笑:说你性子急,你可认?
同仁是很像反对的,可,刚才他直接就问了,显然是有些急躁的样子,再要不认,又脸上微微泛红,到底是应了这话,没有再问,出去了。
看着他离开,纪墨心里轻叹,我也是有私心的啊!
传经人是个什么差事?自己做了一辈子,又有哪里不明白的呢?默默无闻有他,声名显赫无关,还要守得住自己,能够在藏经阁日日年年,这样的传承,真的看不出哪里最佳,就好像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工具人,只是一个连接的节点,却枢纽。
有传承的必要,但,传承太苦。
同仁在纪墨身边儿待了那么多年,一日日看着他成长,不说视之为子,起码在纪墨看来,他比寺中旁的僧众是要亲近些的,这样的同仁,让他年纪轻轻就枯坐藏经阁中,不说他性子本就不合适,就是这样想一想,纪墨也觉得自己是在作孽了。
主动宅是自我选择的生活态度,被动宅,那就跟坐牢没两样了。
纪墨不想让同仁以后后悔,甚至怨恨自己给了他这样的任务。
与之相比,同济的性格就很好了,哑巴的事实让他不善与人沟通,让他出去行走四方与人交流才是为难了他,相比于那样暴露自身缺陷的活动,他更喜欢坐在藏经阁看书或者抄书。
慧存于心,智在积累。
这样的他才会是五十年后那个笑和尚,见到什么都能乐呵呵地笑,全无烦忧的样子。
若是换了同仁纪墨想象不到同仁以后不怨恨自己的可能。
与怨恨相比,一时的地位提升,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入了佛门之中,地位真的有差吗?
纪墨在房中没怎么动弹,想了想这些,同仁过来送晚饭的时候,还有点儿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想要为自己的不急辩解,还是想要问问明日会有什么事。
他的嘴唇动了又动,最终没有开口。
纪墨也就当没看到,并不问他。
晚饭后,同济过来跟纪墨一起做晚课,两人一人一个蒲团,各自占据一方,闭目默念经文,可以看到嘴唇蠕动,却听不到什么声音,或有气音,让烛火飘摇。
两遍经文完成,同济如往常一样向纪墨行礼,起身要走,纪墨叫住了他。
你的性子很好,正合传经,藏经阁的那些经书,你以后好好打理
有些话,早前就说过,纪墨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未曾说的,顿了顿,说到那被他选做考试作品的一部经书,让它们尽可能完整地保存。
传不传,也不差那一部。
为了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流传后世,纪墨选择的这一部经书并非是什么孤僻版本,反而较为通俗大众,有不少可替代的版本在,这样的经书显然是不会成为某些收藏家的私家珍藏的,太大众了。
但,谁又能够想得到日后佛门的变故呢?
法华寺居然都能付之一炬,差点儿无人传承,这其中的种种变故实在是
想到这里,纪墨缓缓起身,他的身子骨已经很不结实了,同济见他动作,忙上去扶了一把,扶着他来到桌前。
笔墨齐备,纪墨才提起笔,同济就在一旁磨墨,等到墨色浓稠,纪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千年一梦醒,余烬未曾清。传经未必真和尚,法华亦曾见刀兵
持笔的手颤颤巍巍,好似下一刻就无法再支撑,浓墨滴落在白纸上,烛光之下,纸上的影子也化作了墨色,瞬间倾覆纸面一般。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身体都随之颤抖,墨色飞溅,持笔的手仿佛再没了力气,笔尖向下,掉落桌上,滚到一旁,又在白纸上留下一片墨色山河,只那一行字未曾完全抹掉,还是留了下来。
同济不能说话,他有些着急地看着纪墨,目光之中满是担忧,这样的身体,实在不能不令人担忧。
我没事儿,这
目光落到纸上,本来还有些话,到此,却也罢了。
纪墨摆了摆手,这张纸,留给主持吧,临终之言,已是成谶,却又是后世之事,那时若有人知,若有人记得,便知转轮之祸
考试时间之中的片段在脑中混杂,是陈朝灭佛,还是转轮法王造反?都是后世人评价,一时难辨真假,只知词汇不是凭空而来,当有警醒便是了。
虽然这警醒本身未必能够更改未来,防患于未然,但,至少那个藏经书的坑洞还是要挖出来的吧。
考试时间之中所见的那些,不是不能全部说出来,而是零零散散,不成体系,说出来又有谁能信呢?恐怕只会被当成疯言疯语,被人一笑置之。
与其那样,还不如留下这样令人揣测的预言更为管用,越是含糊不清,越是有人愿意追寻。
不见那些寻宝的,都是怎样从破旧不堪的藏宝图中找到宝藏的?
这方面,纪墨自觉,他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可惜,千年啊,时间太长了,未知还有几人记得。
同济不解地看着纪墨,目光之中的担忧更增,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晚了,去休息吧。
纪墨让他离开,自己也躺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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