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秀英刚整理完听课笔录,同样抬头活动脖子,然后感慨万千:我现在明白我们教授说的当年他去苏联留学时的感受了。人家什么都好,人家什么都先进,那么多好东西摆在你面前,你每一样都想学,然而时间精力却有限。他痛苦地在操场上一边跑一边哭,苏联人以为他是压力太大,导师还特地找他谈心。我听的时候还觉得好笑,现在可算懂他的着急了。
那么好的东西,人家都有了,你却一无所有。
就好比你身处宝山,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带走,可你只有一双手。
陈立恒素来富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立刻笑呵呵: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不行就10个人呗,10个人不行再来100个。我们国家有9亿人口呢,一人捡一块石头,都能搬空了一座山。
方秀英哑然失笑,点头赞同:你说的也有道理,再说能捡一块宝石也总胜过于两手空空。
三人绕着操场遛弯。因为天冷,天上的星星分外明亮,真像是撒满天空的宝石,叫人抬头一看,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因为很美好啊。即便没办法伸手摘到的美好,光是看,也会心情愉悦。
当然,造出航空飞船飞上天,在宇宙中翱翔,漫步在星空之中,应该会更美好。
三人都累坏了,加上天冷,散步的时候都没闲聊,而是默默感受着冬天夜晚的宁静。
走过操场的运动器械旁时,他们听到两个玩单杠的人正在闲聊。
其中一人坐在单杠上,语气焦急地说旁边的少年:你疯了吗?你真的不出国留学了吗?机会多难得啊,多少人想出国都想魔怔,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海外亲戚都用上了,就指望人家能带他出国。你知道吗?我爸他们部里有个处长都要提局长了,为了跟着外国亲戚出国,连官都不当了直接辞职走人。还有你知道为什么咱们早就应该去上海报到参加出国前的培训,却到现在还没动身吗?就是有个小子在他女朋友面前嘴巴不牢,说出去了打死他都不会再回来。妈的,心里想想就想想嘞,说出来真是坑死人。也是个傻逼,不回来了不就代表要甩了女朋友吗?人家不举报你才怪呢。憋着不说,到了国外谁管得了你?
另一位少年正在做引体向上。他的身体素质显然不错,居然能一边做一边搭同伴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位君子,坦诚待人。如果他不说的话,女友万一一直等他,不是白白蹉跎了青春?那就太不厚道了。
他的同伴烦闷:他对女人厚道了,对我们厚道了吗?这么拖下去,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呢。谁晓得会不会跟73年的高考一样,突然间再冒出个白卷英雄,所有的考分都作废。到时候,谁都别想走。
做引体向上的少年笑了起来,声音慢悠悠的:不走就不走吧,继续在国内学习好了。
同伴急了:在国内学个屁呀。从78年考上研究生到现在,咱们上过什么课?除了做题还是做题。我承认教授是好人,对我们都很照顾。但你必须得认清一个事实,任何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不是靠做题做出来的,必须得搞研究。有人指导我们搞研究吗?教授自己都忘了要如何做研究了吧。你留在国内,有什么意义?继续找难题做吗?就是做出来了又怎样?
他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直接抓着同伴的脑袋晃一晃,好把他脑袋瓜子里装的水全都倒出来。
这个混账东西,为了出国留学,突击学了法语。短短数周时间,他就已经能够听懂自制的收音机里的法语新闻。
如此天才,却在关键时刻犯浑,明明迈在命运的门槛上,却说不要出国了。
真是疯了。
做引体向上的少年,额头已经冒出白雾,整张脸都被雾气拢着,叫人看不清神色,声音却无比清晰:谁说没事可做?我在学习呀。
学什么?你还有东西可以学吗?国际奥数题我们都已经做出来汇编成册子了,你还能找到什么题目做?
不是做题,做题只是消遣而已,我已经消遣了这么长时间,该好好学习了。
所以我们要出国呀。同伴急得够呛,可作为众人口中的神童,他明白真正的天才,也就是他的同学兼朋友思维方式总是迥异于常人的,他不得不谆谆善诱,到了国外,我们能够学到最先进的数学知识。你不是说想填补国内的代数几何方面的空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吗?不出国学习,怎么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做引体向上的少年终于停止了锻炼,同样坐在单杠上,朝朋友露出了一个恍惚而甜蜜的笑容。
任谁看到他如此笑,肯定以为他在想念心爱的女孩。
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找到了学习的途径,跟着电视机学。
同伴差点没晕倒,用痛心疾首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崩溃:同志,我亲爱的达瓦里氏,你怎么会想到跟电视机学呢?对,我知道有电视大学。可你难道不晓得上电视大学的都是考不上大学的人吗?国内最一流的大学都已经没办法教你了,你居然指望电视大学能够让你学到知识。
额头上还冒着汗的少年认真地看自己的朋友:能学到的,就是代数几何课,讲的很好,我觉得很有收获。
同伴怀疑自己的朋友魔怔了。因为长期做题,没有教授上课,所以他已经丧失了辨别能力,随便看了堂电大课程,就当成是宝贝。
他苦口婆心地相劝:你得知道,我国在代数几何方面几乎是空白,如果想深入学习,必须得去苏联、美国、法国这样的代数几何强国。国内的老师如果有这个水平的话,国家为什么还张罗着送我们出去留学呢?难道为了让我们见识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吗?
少年额头上的汗被夜风吹干了,他伸手拽自己的同伴:走,我带你去看,上完一节课,你再评价课堂有没有价值吧?
他虽然瘦弱,但力气显然不小。他的同伴被他拽下了单杠,又拖着往前走,只能发出无谓的抗议:我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意义的课程上,我得尽快出国,我要学习最新的知识。
可惜秀才遇到兵,偏偏土匪还有文化,倒霉的年轻人只能任凭他的抗议随风而散,他还是被一步步地拖走了。
田蓝等人隐在黑暗中听完全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秀英感慨万千:他居然放弃了出国。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种情况就困守偏远山村的下放知青放弃回到大城市一样。周围不会有任何人佩服他不忘初心,只会说他傻。包括高调把他当成留守知青典型大肆向群众宣传的人,也会在心中嘲笑他脑袋坏了。
谁不想过好日子?
田蓝转过头,笑着看她:你不也放弃了出国吗?
方秀英十分现实:那是因为以我现在的能力出国也没办法读大学。如果我能干什么?端盘子还是刷盘子?难道换一个地方刷盘子就变得高级了吗?
田蓝笑盈盈地问她:那你现在是愿意留在国内上大学,还是出国留学?
方秀英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出国的。我家人和孩子都在国外。
田蓝无话可说了。涉及到孩子的事,母亲需要考虑的问题,总归要比旁人多些。
她点点头:那你努力吧,出国上学肯定要比在国内更辛苦。
没想到方秀英却轻轻蹙眉,迟疑道:我只担心出去以后学到的知识还没电视上的新。
田蓝摸摸鼻子,含糊其辞:谁知道呢?我们也不晓得国外现在大学课程是什么进度啊。
三人绕着操场走了两圈,感觉如果再不回去,他们就要冻僵在风中,赶紧往回跑。
后面还有课程要继续听呢。
经过楼梯口的时候,他们听见屋里人在骂脏话:妈的,这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让他给我们上课?老子好歹也是研究生啊,天天就做题了。
另一个声音难掩得意:我没说错吧,有厉害的老师,能学到东西的。有他带着,我再自学就有意义了。
说脏话的人没停下骂骂咧咧的意思:凭什么?他应该来大学当教授的,那些工农兵学员都能当大学老师,他凭什么不可以,还要躲在电视机后面?
你没听说吗?国家把最厉害的教授都集中起来录电视大学课程了,他们太忙了,根本没空面对面的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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