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秀英旁观了全场,直到离开领导办公室,回了他们日常学习的小活动室,她才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自己的同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些话怎么能说?
田蓝反问:如果这些都成了禁忌的话,那么又和运动阶段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知道那场运动是错误的,所有人都在批判它。可如果用文格的方式反文格,那就是耻辱。假如仅仅是换了一群人换了句口号,谁也没真正认识到究竟错在哪里,甚至不认为谁犯了错误,不过是倒霉,站错了队而已。这难道不是搞小圈子文化的另一种体现吗?
方秀英苦笑,直接喊停: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了,你家老九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吗?我们还只是老右子女而已。
田蓝默默地盯着电视机,久久未语。直到一堂课结束,她才开了口:外国有个思想家卡尔波普尔曾经说过,推翻旧政权的那一刻,手握权力的人很快便会组成一个新的贵族或官僚阶级,并成为这个新社会的新统治者。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们会保留并利用原有的革.命意识形态,充分利用它,使这些新统治者的权力合法化,并不断得到加强;同时,这样的手段也能作为精神鸦片来麻痹无知的民众。你赞同这种说法吗?
方秀英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东张西望。她觉得兰花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今天简直发疯了,净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她真是好日子过久了,生怕自己不遭殃一样。
田蓝自言自语道:我认为他是错的,社会会进步,而且我们已经找到答案了。1945年,黄炎培先生造访延安时,曾经问过毛主席,□□人能否跳出国家兴衰的周期率。毛主席回答他,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我们已经找到新路,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我想这就是答案。这些年来,我们遭遇的风雨走过的弯路,都是因为没能贯彻这一点。
方秀英陷入了沉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道:我们继续学习吧。我对政治没兴趣,它太可怕了。
田蓝苦笑:可是政治关系的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永远无法和它分割。人民永远不能放弃监督的权利,否则就是在放弃自己生存的权利。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其实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政治。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的国,我们有义务有权利去关注它。这大概才是我们能够不断前进的真正法宝。
话说完了,她没有再为难方秀英,而是主动提出,我们继续学习吧。
方秀英告诫她:你以后小心点,别再冒险了。祸从口出,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田蓝自言自语一般: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关键点其实就在白峰身上。
方秀英满头雾水:什么关键点?
为人民服务。田蓝正色道,这个研究所是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当初过来进行舰艇研究的人,可以说是赶鸭子上架,几乎没有什么专业人士。唯一一个真正对自己有所了解的人就是白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一手缔造了研究所。这里的很多老职工都是他的学生。可是现在,他又遭遇了什么?他的学生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方秀英狐疑:真的吗?
田蓝肯定地点头:我认为就是这样。你忘了吗?驱逐舰的课程最初出现在实习研究员录下的资料里,这本来就意欲着一种传承。这个时代为人民服务的概念又是什么?我认为是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人,尊重所有为这个国家添砖添瓦积极投身建设的人。消灭特权,让人民时刻监督权力,保障监督者的权益。
方秀英被她说动了,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好像还真是这样。
陈立恒和顾成刚从医院回来,听到两人的交谈,颇为好奇:真是哪样?
田蓝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坚持己见:我们必须得为白老先生讨回公道。他的妻儿不能白死,触犯了法律,就应该用法律去惩罚凶手。别说当时天下大乱,真正乱的时候,抗日战争年代,解放战争时期,人就能随便犯罪吗?
顾成刚第一个跳出来赞同:没错,就是要用法律制裁罪犯。不能因为当官的一句话,就能颠倒乾坤。这是逆行倒施,开历史的倒车。
四人都下放过,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年的荒谬与丑恶。难道那些恶人的罪就应该淹没在历史中,让受害者永远闭上嘴巴,默默承受这一切吗?
几人越说越激动,打定的主意一定要让研究所出面,必须得惩罚凶手。
顾成刚激动地强调:如果我们放任凶手逍遥法外,那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人民是谁?谁又是值得我们服务的对象?
大家上完课,各自回宿舍休息。今晚顾成刚负责过去照料白峰,陈立恒终于可以捞到安稳觉睡了。
躺在床上,他安慰妻子:没事的,这件事肯定能得到妥善解决。
田蓝当然知道答案。
现在研究所对驱逐舰相关技术志在必得,甚至可以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方法他们都会尝试。
包括,帮白峰翻案,为他的妻儿讨回公道。
可是,田蓝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想这应该不是外挂愿意看到的。本来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必须得有利益加成才行动,岂不是荒谬。
陈立恒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只不过妻子比他更加理想主义。
他柔声安慰对方:你忘了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的故事吗?
子贡赎回了自己被卖往国外当奴隶的同胞,拒绝了国家的奖励。被孔子骂了一顿,说这样的话,以后鲁国就没人会赎回自己受难的同胞了。子路救了个掉在水里的人,人家送了他一头牛当谢礼,他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孔子夸奖他做的对,说这样以后大家都会去勇敢地救人。
做了一件对的事,获得奖励是好事。即便,这本就该是他们的责任。
田蓝笑了,调侃丈夫道:我看你当政委也不错呀。
其实道理她都懂,有的时候,即便动机没那么单纯,但只要做的事有利于国家和人民,那就有积极意义。
好比当年在聚龙山抗日根据地,很多民团最初并不想打日本鬼子,对方太强大,风险太高了,简直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可后来他们发现,即便是他们被迫打了鬼子,老百姓也对他们满是夸赞,无比热情,把家里的好吃的全拿来给他们吃。
这种肯定大大的满足了本是土匪流氓二流子出身的民团,渐渐的,打鬼子的时间长了,获得的拥护和支持多了,他们也慢慢成长为最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
陈立恒调侃了句妻子:兰花花同志,你的胆子可真大,居然都敢欺骗组织了。
想想都知道,所谓为人民服务的关键点落在平反上,是她临时起意,故意说给研究所的人听的。
田蓝认真地看着他:我的胆子比你想象的还大,我可不仅仅只说了这些。说不定我很快就会被投入大牢。怕不怕?
陈立恒笑了,伸手抚摸妻子的脸:那我陪你,没什么好怕的。我相信我们党,它有拨乱反正的勇气。历史上,它曾经走过几次弯路,但终究会回到正轨。
至于心怀信仰的人在这过程中遭受的磨难,如果一个人没有为自己的信仰而牺牲的觉悟,那又如何敢说自己坚定地信仰着?
田蓝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行吧,睡觉,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研究所的行动极快,或者更具体点儿讲他们能够如此迅速,是因为他们的军方背景。
否则如果只是一家普通研究所,他们肯定没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白峰在监狱里教过的学生们聚拢到江海市来,汇集到白峰的病床前。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