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赶忙把帕子收起,使劲往袖子里头揣,揣到没法子再往里头揣为止。
像是做了坏事心虚一般,他回头,瞟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韩昭昭。
躺在床上的韩昭昭注意到了陈子惠的这番举动,待他回转头后,才睁大了眼睛,瞧着他袖子里的一处怪异。
她不得不感叹这位假扮云飞的人说得对,陈子惠便是一个荒.淫之人,要不然在梦里也不会对她这么索求,方才,在她的唇贴上他的脖颈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僵了。
看过无数话本中的隐晦描写,她已经清楚这种反应是何意。
和假扮云飞的人真是般配,一个是用了一张假面皮扮做他人,一个是内心如禽.兽,却披上一层君子的皮,两人这般相见,也算是一种缘分。
她在嘲讽,陈子惠站着,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掩了下鼻子,想着自己穿得这么厚,也不该是冻着了吧,当时自己一件薄衫,初春之时从晋阳到京城洛阳,冻得瑟瑟发抖,他也咬着牙扛过来了。
见云飞张嘴,还要接着批判他的荒.淫,他赶忙绕开这个话题,说起来,从残暴不仁处入手,才更能拉起云飞的共鸣,从他的口里套出更多的话来。
我瞧着你是中原人,生了一副斯文模样,第一眼见你,我觉得你像进京赶考的书生,既是中原人,为何要勾结匈奴人,助纣为虐,反倒骂我残暴不仁?
还不是被你所逼,你说你不残暴,还记得一年前雁门关外埋下的枯骨吗?
他的眼中涌上了一层水雾,他哭了。
那场战争陈子惠记得,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战争,凭借着那回的胜利,他加官晋爵,一跃成为卫国最年轻的兵部侍郎,被皇帝看中,终于如他所愿,走上了朝堂的中心。
但他的晋升脚下踩的是累累的白骨,这次战争死伤惨重,一地凝固的血,恶臭的尸体堆满关外关内的土地,腐烂的恶臭味经久不散。
有时候他能见到来这里寻亲的人,满身尘土,哭声振动山野,可是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哭得在哀怮,也是回不来了。
可这些人的死伤都是缘于匈奴的侵略,在与匈奴人打斗的过程中遭此厄运,最后胜利之时,他杀了一部分匈奴的俘虏,数量有些大,但是他们意图造反。
那时的他,找不到什么更好的选择。
你的父母葬身于此?
不是,我家里人早就去了,当时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他的回答令陈子惠震惊。
第40章矛头
云飞的话也没有完全出乎陈子惠的意料之外,陈子惠清楚一个人唯有放下所有的身后事的时候,才能投入到这种事情中,只不过,他一个中原人,全心全意地为匈奴人做事,实在令人费解。
若说他贪利,可付出同样多,从匈奴那里拿到的回报远不如这里,毕竟,哪怕匈奴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可落后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学的也是中原文化,试图扒出其中的精髓来。
一时间,陈子惠有些不可理喻。
那场战争我记得,尸横遍野。
云飞眼中的一层水雾没有消散,扬着头看了他一眼,甚为不屑。
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还不是你造成的?
陈子惠一愣,他是得利者,但也不能把责任归到他头上,这场战争还是匈奴人在塞北极寒之地熬不过冬天,南下大规模抢劫,攻城掠地造成的。
与我何干?你以为我愿意看到尸横遍野的景象?
这么一顶帽子扣上来,陈子惠莫名地胸口发闷,他再琢磨着复仇,心狠手辣,在对匈奴的问题上,也从未妥协过。
如上辈子一样,想的是一统天下,用武力将匈奴驱赶走,之后天下太平。
云飞开口,神色激昂:你是不愿意,可事实便是如此,我家在雁门郡,从小除了去年去了一趟漠北,就没有出过雁门郡,打仗,我见得太多了,从小到大,边境这里就没有消停过。
先前是顾刺史,他在这里的时候还好,我们这些在边境生活的人还能勉强过活,后来你过来了,打赢了几场仗,接着被委以重任,北部的边境就交给你守着了,自此之后,街道上常见棺材,常见白发人送黑发人。
匈奴派人来求和也不许,硬要打。年年打,年年死人,打到最后十室九空。你这不是追着匈奴打,打得两败俱伤,不要命了也要打,争一个名。
陈子惠冷哼一声: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后,明年,别说明年了,半年之后,草长马肥之后又来了。
云飞幽幽叹气:可我想,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愿意去打仗,去送死。我父母早亡,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从你到这里之后,从前热闹的村子里几近荒芜了。
给我缝制过棉衣的妇人,他丈夫和儿子去参军了,一去不回。
我饥肠辘辘的时候,给我递过来一碗粥的青年男子,再一次看到他,是在我出边关,在关外见到了他的尸体,士兵刨了个坑,草草地给他埋了,我走的时候,他的女儿才五岁,问我能不能在经过边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的父亲如今怎样了,她说,她父亲走的时候,说两个月后就能回来,回来之后是新年,新年就能给她带回来新衣服还有吃的。
你刚来的时候,说着要大破匈奴,让边境太平,我们都信了,可是无数人的尸体打破了我的憧憬。
我与你不同,我很自私,我只想我和我身边的人能活着,能吃饱能穿暖,便足够,也没想过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若是连让他活着这一点都不能满足,他又为何不去反抗。
云飞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话匣子打开,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想说的都吐露出来。
听到这里的韩昭昭呼吸一滞,之前,没在边境呆过,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过他们的苦楚,她是真的不懂。
从以前对于陈子惠的了解和云飞口中的描述,韩昭昭更是觉得陈子惠像极了闫耀灵,连打仗这种执拗劲儿都像。
原先,在纸张中,人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是几点墨迹,几点墨迹记载的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万人,他们不是主角,没有生平,只是干枯的名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以数量堆起的死亡人数。
果然,有的东西只能停留在纸张上,出了纸张,到了现实中便不同。
从前,她叹闫耀灵多,惜英年早逝,扫清六合,功远大于过,可是这回,听到那个盼着父亲回来的小姑娘的事情,眼泪打湿了枕头。
可是这是对立的两方,似乎是一个无可解的死结。
这个问题,一百多年了,其实一直都无解。
你是想让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生活都变得更好,可是你与匈奴合作便能过得更好了?
在大多数中原的印象中,匈奴人相较于中原人更为野蛮,侵略边境的匈奴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与匈奴人交战过多回,陈子惠也觉得如此。
自小长在边境,我并不知道谁是匈奴人,谁是中原人。
边境地区的长时间杂居,已经使他们对于民族的概念模糊化,只知道谁是战争的缔造者,谁是把他们推入火坑的人。
说起匈奴人,你可知道给我假面皮的人?
听到假面皮的事情,陈子惠的精神格外集中,他太清楚,这种邪术一旦出现,必然会引起巨大的风波。
我问她要假面皮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受了谁的委托,她犹豫了,让我发誓,不拿过来做危害和平的事情,她说,她不能违背教诲,一百多年前,创立这方法的祖师奶奶便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匈奴人敬天地,起誓便是向天地彰明,违背自己的誓言必将受到天的惩罚。
一个以邪术著称的门派竟然要人起这样的誓,陈子惠闻所未闻,甚是荒唐。
这门派极为隐秘,行踪诡异,又处在匈奴境内的雪原深处,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寻到他们的半点行踪。
恍惚之间,陈子惠想起那个行无影、去无踪给韩昭昭关于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一生的话本子,刚才云飞说这个邪术门派的创使人,又是一百多年前。
关于闫耀灵这么详细而又真实的记载只能流传在匈奴,一个人本就是有功有过的,可在中原,坏的被他的后辈人抹掉,好的被新朝的统治者恶意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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