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冬雪来的凛冽而急促,江面上被寒风掀起滚滚波涛,这断不是出行的好时机,但返程的队伍时间太过紧急,一番考量之后,还是在冬雪初落、江面尚未冻结时踏上了归程。
辛秘回归神体声势太过浩大,即使在场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位神秘女子的身份,但在她显然不同常人的气场下仍然毕恭毕敬不敢直视。
霍坚……霍坚还没有与变回为神的她说过话。
江面水波浩荡,商船将帆张开到最大,盛满了风力而饱满鼓起,划破波浪急速前行着。
辛秘独自站在二层的眺望平台上,面对着遥远的桑洲城方向出着神,猛烈的风卷起她一头乌黑长发尽数拂向身后,浓密微卷的发梢黑沉得如同夜色,水藻般纷纷扬扬。
霍坚下意识地想靠近她,替衣着单薄的她披一件外衫,但刚才下意识地靠近一步,辛宝就从船桅下的舱室里走了出来。
这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又带上了那种警告与提醒的沉重:“霍大人。”
言尽于此,这一路的情分没有作假,霍坚的付出和心性他都看在眼里,此时的提示也含蓄了许多。
但这句话一出,霍坚还是猛地回了神。
是啊……他又在多管什么闲事,辛秘现在是神明,完美之躯不惧寒冷,又哪里需要他这一件普普通通的外衫……不如说,辛秘永远都是神明,与他这意乱情迷的一路,也只不过是意外降临的小小玩笑罢了。
现在他们的旅途结束了,从曾经肌肤相贴的爱人变回了互有立场的路人……顶多是有过诺言的上下级关系罢了,他答应过为辛氏做事,他便会是她最好的下属,也仅此而已。
霍坚抿了抿唇,向辛宝点头示意,识趣地向后退去。
退开两步,他忍不住,还是回头望向高处的平台。
令人意外地是,他竟然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此时又带着些陌生的眼睛。
风雪丛丛,碎茸雪片从她鬓角耳畔滑过,她的眼睛幽深而黑沉,像是两颗上好的宝珠,静静地,在高处看着他,神色平淡,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像他一样情绪复杂吗?还是回归神躯之后属于凡人的软弱感情就那样消散了?被那蓬灼热的、从她足下无根而生的天火悉数烧尽?
——凡人无法揣测神明的想法。
即使很早很早之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做好了远远仰望与自己天壤之别的神明的准备,但霍坚还是感觉到从胃里,抑或是从更深的地方翻腾而来的酸楚。
他想要守礼懂法地行个礼退下,他也应该就这样做,而不是像此时一样难看地僵持在这里。
但他不甘心。
体会过神明偏爱的蜜意与爱怜,就像是流浪狗儿吃过了牛乳酪浆,有朝一日忽然将它重新赶回荒原之上流浪,它又如何不摇着尾巴,尝试挽回?
霍坚深深地吸气。
他记得的,记得辛秘柔软的发梢,温温的指腹,微勾的嘴角,他每一次胆怯时辛秘都会大胆地咬他,尖尖的犬齿在他下唇厮磨,他不愿冒犯神明时,辛秘会双手捧着他的脸,大声宣告自己对他的偏爱……他本就是胆怯后缩的性子,是辛秘硬生生剖开了他刚硬的壳子,将他内里最柔软的那一团捧在心口疼爱过。
他不相信,那样的热烈与柔软,她真的就抛下得没有半分迟疑吗?
霍坚忽然回身,越过围栏,在辛宝愕然睁大的双眼里,大步大步地迈上了台阶,木质的阶梯被他踩得嘎吱作响,底下的舱室里有人听到了动静,疑惑地质问着准备出来看个究竟,辛宝黑着脸又去拦那些人……但他来不及顾及那些,他也不想。
风声水声越发响亮,沁凉的片片雪花裹挟在风里化在他的脸上耳尖,让那里的皮肤逐渐变红。
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勇气支撑着他做出这样冒犯的事,他几乎是五步就爬上了陡峭的木质楼梯,站在了神明身前,脸红得滴血,气喘如牛。
而她神色淡然,衣衫飘忽,素白冷艳的脸颊像此时的天空一样冻结。
霍坚喉咙口那团带着血气的勇气正在一点点随着冷空气而流失,他拼命直视着她,迟疑着开口:“……您还记得吗?还作数吗?”
您还记得我们的情意吗?那些情浓时的诺言,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