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作者:魏香音
第23节
“你不早说!”陆幽一手将他挥开,立刻从枫树上跳了下来。
午正三刻,宫务司前,陆幽果然等到了戚云初。
入得天吴山来,就算是踏入江湖地界,有些宫里头的繁文缛节便可不必遵守。此刻戚云初身着素白长袍,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束了一束,随意披散于背后,浑然谪仙一般。
只是陆幽见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用布巾遮盖严实,也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随我来。”
陆幽跟着戚云初往西走。登上好一段陡坡,又穿过一片茂盛幽静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尽头是一座悬崖,崖外云雾苍茫,还隐约传来几声长长鹰啸。
然而陆幽的目光,却死死定在了悬崖边那两条碗口粗细的巨大铁链上。
铁链的一头牢牢打进山体,又以龙头形状的锁扣固定;而另一头,则探入崖外的云雾之中。远远看去,真如两条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
记得瑞郎曾提起过这些锁链的用途。陆幽心里一愣,就听戚云初问道:“你师父说你轻功不错?”
“在皇宫大内里避开守卫,的确是没什么困难。”陆幽谦虚了几分,又默默地看着那两条铁链,“您的意思,是让我走那边?”
“跟我来。”
戚云初依旧只有这三个字,足尖轻点踏上铁链,连晃都不晃一下,转眼间就已经离崖边三五丈之远。
陆幽从未试过在如此高度悬索而行,心中自然有些发憷。不过恐惧归恐惧,既然秋公走在了前头,那他自然也没有其他选择。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摒除杂念,陆幽同样跃上铁链。
他身负天吴轻功,在链上行走其实并非难事。两三步之后,便也试着加快步伐,转眼就到了崖边。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身旁流淌。前后左右俱是一片虚空,唯有脚底那一方立锥之地,微微、微微地摇晃着。
这分明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险境,陆幽却意外地感觉到了兴奋!
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展开双翅,轻盈地凌驾于九天之上。高过在黄土中挣扎的芸芸众生,高过了大宁的巍巍朝堂,甚至高过了紫宸宫,高过了一切曾经令他苦恼和纠结的存在!
他恍惚自己成了一缕清气,只要一阵风来,就能扶摇直上,羽化而登仙……
“小心。”
就在他飘飘然忘乎所以的时刻,戚云初的声音陡然响起。
陆幽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前方的云雾之间已经现出崚嶒的山岩,两株几乎横长在崖壁上的松树遮住了铁链。
这里并不是天上,不是云端。人毕竟还是凡人,就像雨终归要落回到大地。
刚才的从容与快意,在跌回现实的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又一阵长风吹来,陆幽摇晃两下,突然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
恰在此时,一条腰带横空飞来,在他手腕上缠绕两圈,紧接着发力将他带到了崖岸上。
“哼,想入非非。”
戚云初收起腰带,转身继续前行。
陆幽摸了摸心口,又回头望望云海,而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迈开步子,追上了戚云初。
第92章安乐冢
此时此刻,两人行走在天吴宫西侧的山脊上。莽莽苍苍的老林里,唯有一条用脚踩出的小径,隐隐指向西方。
陆幽跟在戚云初身后,跨过岩缝的罅隙,淌过山涧,途中还穿过一个雕凿了许多神像的幽深洞窟。好不容易再见天日的时候,前方又吹来了猎猎的山风。
陆幽眯起眼睛,慢慢地适应着明亮的日光,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来看。”戚云初站在崖边向他招手。
“这是——!”
陆幽走过去,正巧一阵山风迎面扑来。他抬手遮额,放眼望去,脚下竟是一大片无边无垠的荒原。
触目惊心的、如同火焰那般炽热狂烈的艳红,笼罩着整片荒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炼狱血池、修罗战场……
而那些零零散散闪烁在血红中的亮光,应该是河流与水泊。
被眼前这突兀怪异、却又壮丽甚至可怕的景观所震慑,陆幽久久无法言语。
“这些红的是……”
“血蓬。一种会在深秋时节变成一片血红的杂草。”
戚云初答道:“传说中,云梦沼里孤魂野鬼的化身。”
“这里……是云梦沼?!”
云梦沼幅员辽阔,东端的确与天吴宫接壤。看起来,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脊和山洞应该是条捷径。
只不过这悬崖四周再无铁链或台阶,显然下不到云梦沼里去。既然此路不通,那天吴宫又为何大费周章,要架两根铁链通到这里来?
他正纳闷,就看见戚云初转身朝着悬崖一侧的避风处走去。
拨开几株过分茂盛的柏树,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藤。
再仔细看,这些藤蔓攀附着一座石砌的八角凉亭,挂下来遮掩着亭口。
而凉亭之中,是一座孤坟。
——是他?
安乐王爷赵南星的坟冢!
戚云初脚步无声,游魂似地飘进了墓亭,揭开手上提着的竹篮,取出香烛符纸等拜祭之物。
陆幽赶紧过来帮忙,同时偷偷地观察亭内的情况。
墓亭周遭干净清爽,显然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然而墓碑上却并没有名讳,只刻着天吴宫的天剑徽记。
这又是什么讲究?
陆幽正寻思,就听戚云初道:“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讲出来。”
陆幽思忖道:“安乐王爷,为什么不归葬在诏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
戚云初融了几滴蜡油在地上,将蜡烛竖起,又引火点燃了纸钱。
“第一次涉险去云梦沼的时候,他就留下书信给我。说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帮他在这天吴宫附近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静睡下。千万不要运回诏京,劳师动众不提,还弄得一身尸臭,坏了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这一番话,豁达之中又透着些许自嘲。由此不难推断安乐王赵南星应该是个有趣之人。
陆幽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谁还可能做出如此洒脱的决定,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惋惜。
他亲手在坟前点燃一支蜡烛,又低声问道:“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名号?”
“有两个原因。”
祭火已经燃起,戚云初丢了一沓经纸进去,少顷就有飞灰升起,乘着山风飞向云梦沼。
“这里可是大宁朝的边境。虽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阴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复燃。留个大宁宗室的坟墓在这里,岂非开门揖盗?”
“不是还有天吴宫吗?执当朝武林之牛耳的门派,又岂容夷狄在此横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轻蔑这个美称:“弟子也许是江湖的弟子,可宫观却是朝廷的宫观。朝廷都守不住的,他们又怎么守得住。”
“……”
陆幽不太了解江湖与朝堂间的纠葛,便暗暗记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课。
紧接着又听戚云初说道:“至于第二个理由,你还不需要知道。”
又是秘密?
陆幽倒是习惯了戚云初这种吊人胃口的脾气,也不纠结,只陪在一旁,将符纸一叠一叠地放在戚云初手边。
香烟袅袅,飞灰升腾,在崖风中转了几个圈,越飞越高,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度过了漫长的静默时间,最后一沓符纸也被丢进了火里。火焰瞬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徐徐地归于沉寂。
当最后的一丝金红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戚云初站起身来,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叶,然后松开手。
叶片在半空中飘悠悠地转一个圈,朝着天吴宫的方向飞去。
陆幽追着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风向已经改变。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戚云初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向脑后,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将改变。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进,是王侯富贵;而退,则是万劫不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随我回诏京。”
“我选诏京。”
陆幽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陆幽’本是为了入宫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宫才是他的归处。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挠沸也罢。陆幽都会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陆幽才会是陆幽,而不是随便什么苟且偷生,活得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问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亲生子,再普通地走过这一生……就连你那个小情郎,不也只盼着能把你变回个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无声息地收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宠爱着。怎么,这样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陆幽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梦沼。
“一个人,全凭他人的施舍与庇护,又怎么能够获得真正的安乐?我要将那些重视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鲲鹏那样,终身翱翔与风为伍,却绝不随风而靡。唯有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御风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
说完这一通话,他终于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只问了他一句话:“不后悔?”
“陆幽不悔。”
微凉的山风,卷着这句回答,吹向东方。
第93章王子殇
在天吴宫休整了六天之后,戚云初传令,全员返程。
众人依依惜别,出了天吴地界,依旧乘坐马车沿着驿道东行。白日赶路,向晚时分就在驿馆内停歇。
大约是从第三夜起,戚云初开始将陆幽单独召唤到房间里,让他查看一些驿骑从紫宸宫中传回来的密函。
这些以火漆封口、加盖着内侍常玉奴私印的信件上,详细记录着太子监国之后,朝野上下以及紫宸宫内的各种动向。
陆幽全部大略地扫过一遍,又挑出了最重要的几条,承给戚云初。
其一:惠明帝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太医署又命人入宫做法,当天午夜,几名禁咒师的尸体竟然沉浮于御苑南海池之上。有人说是厉鬼作祟,还有人猜测,应该是太子为当年胡姬之事而暗中报复。
其一:朝中大局尚算稳定。太子监国之后,尚未作出什么太大的举动;而那些曾经偷偷摸摸拜访过宣王赵阳的官吏,竟也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其一:宣王赵阳软禁于晖庆宫,如困兽于笼,惶惶不可终日。
所有这些,都算不上出人意料。只是他有些不太明白——赵阳曾经信誓旦旦说得到了萧后一族的支持,眼下这萧家党羽,怎么反而一声都不吭了。
“他们没你想象得那么傻。”
戚云初拨弄着那些密函,像是看着小孩子家玩的游戏。
“当然,萧皇后的唐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相信光凭受宠就能让一个蠢材成为九五之尊;更不会亲自去草拟什么废立太子的奏章,断了自己的后路。”
废立太子的奏章……
既然眼面下已然是太子监国,那废立太子之事自然无从提起。这奏章恐怕根本就没有被呈到惠明帝的病榻之前。
不,甚至很可能还在酝酿之时,就已经胎死腹中。
回想起多年前发生在自家身上的苦难遭遇,陆幽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过萧家毕竟有权有势,又是太子的亲族,如大树盘根错节,一时间倒也无法轻易撼动。看起来如今双方都心照不宣,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一旦太子登基,难道还会姑息萧家当年的背叛?
还有赵阳,这个骄横跋扈的宫中恶霸,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上的一枚棋子罢……
当初种种看不透的威严与狰狞,如今都退却了颜色,露出苍白虚弱的真相。陆幽仿佛已经嗅到,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顺着东边的晚风吹送过来。
当距离诏京城仅有三日车程之时,前方快马传来急报,紫宸宫内发生惨剧——宣王赵阳竟惨死晖庆殿中!
惨祸的发生,委实吊诡。
太子监国后,赵阳被软禁在晖庆殿,无法自由走动,更遑论出宫逍遥快活。昔日那些上门拜谒的官员,也作鸟兽散去。偌大的一座宫殿,顿时成为了冷冰冰的囚笼。
不知是因为深秋时节寒意四起,还是疑心有人在暗处窥视,晖庆殿里的灯烛开始昼夜不息。赵阳甚至还命人点燃环绕着池塘的巨大石龙,猎猎火光映红整座前院。深夜时分,就算站在几里地之外的高岗上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宫内物资充沛,可石龙消耗的灯油委实巨大,每日都要补充个两三次。而这一车车的油料,全凭晖庆殿内的宦官与宫女从内府局藏库中领来。
若是换做以往,慑于赵阳的淫威,无人敢于反抗;可如今赵阳失势,私底下的抱怨与微词就逐渐浮出了水面。
出事的这天深夜,赵阳又从噩梦中惊起,披衣起身想去殿外愁坐,却发现院子里是一团漆黑。石龙油尽灯熄,负责看守的几个宫女正在一旁酣睡。
赵阳勃然大怒,叫醒整座宫殿的所有人,添油引火重新点亮石龙。又下令让那几个偷懒的宫女脱下鞋袜,一个个踩到石龙背上的灯槽里,蹈火而行!
石龙全长二十余丈,在火中走上一圈,即便不死也必然会落下凶险的残疾。几名宫女跪地求饶,哭声喊声声声凄厉,却就是无人挪动半分。
这是要反了吗?!
赵阳愈发怒不可遏,竟然亲自朝她们身上泼洒灯油,又要点火。
横竖都是一死,这其中有个小宫女把牙一咬,竟然跳进了池塘里,对着赵阳破口大骂!
她说得都是乡言陋语,其间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字眼。赵阳哪里受过如此侮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命人将宫里能够找到的灯油统统倒进池塘里,再让所有人脱掉外袍,点燃了投进水中。
霎时间,晖庆殿内金光炽狂,熊熊大火封住了整片水面。窜起数丈余高的烈焰甚至高过了宫墙,映红了大半座紫宸宫!
火光照亮了赵阳那俊美却癫狂的脸,照出他扭曲痉挛的表情。而这将是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抹身影。
就在火舌舔上晖庆宫屋檐的同时,赵阳就像一团垃圾似的,被不知哪一双手推进了燃烧着的水池中。火焰与池水瞬间奔涌过来,吞没了他的一切!
熊熊烈火,在晖庆宫中飞快地蔓延。曾经豪奢华丽的高床宝帐,一点点地在烈火中归为焦土……
而那些依旧滞留在宫里的人,其中一些静默不语,手拉着手、互相拥抱,安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而另一些则哭嚎着奔向紧闭的宫门,用力拍打着、叫喊着。
可惜,宫门却是反锁着的,而前来救火的禁军仍在路上……
地狱火海之中,唯有内侍省的暗探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隐没在了含露殿的浓浓黑暗里。
放下手中的密函,陆幽首先倒吸一口凉气。
赵阳死了。那个与自己拥有同一张面孔的小怪物,死了。
这首先意味着回宫之后,不必再受欺辱;可是与此同时,作为宣王的替身,自己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是回到内侍省,站在戚云初的身后;还是就此隐退,回到唐瑞郎的身边?
不,这些都不是他要的选择。
“还记得那天在山上,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灯下,坐在一旁的戚云初抬起头来看着陆幽。
“逆水行舟,是进是退,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第94章殡宫
三日过后,车队返回诏京城。马匹踏着满地碎叶一路北上。
车内,唐瑞郎将行囊往外挪了挪,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看着陆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