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作者:魏香音
第36节
皇子成年之后就被限制出入后宫,这鹤羽殿莫非是赵暻母妃居住过的地方?
陆幽继而回忆,听说赵暻母妃早逝,赵暻被过继到萧皇后宫中。这些年来,也没听说过萧后与康王之间有过任何龃龉,怎么赵暻忽然对萧家如此不忿?
他这边纳闷,表情却早已经落入了赵暻眼中。
“怎么?你还不知道鹤羽殿的故事?我还以为宫里头那些明里暗里的消息,都被内侍省编纂成册了呢。”
陆幽摇头:“微臣的确不知。”
赵暻又看向唐瑞郎:“那你呢?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唐瑞郎抓抓耳朵:“我也只是在姐姐回家省亲的时候,偶尔听她提起过只言片语。她说您的母妃原本是翰林学士之女。在父皇还是太子之时,入东宫成为侧室,更在萧皇后之前。皇上登基之后,封她为贤妃,居鹤羽殿。可惜她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除了萧友蓉之外,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体弱多病。”
赵暻言词戏谑,然而表情却慢慢阴冷下来。
“无论别人怎么认定。我只知道,母妃是被人给毒死的,而原本该死的人,是我。”
此话一出,陆幽眼皮微跳,可是看多了宫中的诡谲,说实话他并不感到惊讶。
赵暻并没有详细解释个中经过,只轻叹一声就转换了话题。
“其实又何止是我一个人?当年那么漂亮可爱的一个赵晴,母亲莫名其妙的跌进御花园的水池里淹死了,他被过继到萧友蓉手里头,突然就有了疯病,日日夜夜灌药禁闭……只有在他疯的时候,那些折磨他的人才会停下手来,嘻笑地看着他的丑态。所以后来他就开始装疯……慢慢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是清醒,有什么时候疯癫了。”
赵晴的事,陆幽倒是隐约听说过一些。却也仅限于萧皇后嫉妒赵晴的容貌,时常苛待于他——却没有想过真相竟然会有如此恶劣。
话说回来,那萧后倒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再早几年,安乐王赵南星也吃过她的苦头。虽说逝者无辜,但是东君和赵阳的死,以及赵昀的失势,也许正是老天的一种果报。
这边陆幽正暗自感叹,却听赵暻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你们想象得到吗?一个原本差点儿就要被毒死的皇子,寄身于杀母仇人的篱下这许多年。一直装疯卖傻、荒里荒唐为求自保,可居然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储君之位……试问,这大宁朝的天下,还有谁比本王更担得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听完他这一番剖白,陆幽、瑞郎皆默然不语。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感同身受一般,心中百感纠结。
恰在此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鸿胪寺的人过来恭请太子赴宴了。
第143章集仙寺
武德殿的这场饮宴,乃是历任太子册封之后的头一桩要务。
以往册封的太子年幼,这便是他们与朝臣接触的第一步。然而赵暻如今已经三十出头,该认的人早就已经认全了,眼下这场筵席,自然更有另一层深意。
开宴之后酒过三巡,繁琐的仪式规矩一桩桩地执行完毕,气氛总算松弛下来。
这边,容貌美艳的侍饮宫妓继续倒酒。与会的朝臣宗室有的欣赏歌舞,有的饮酒行令;但更多的还是频频向赵暻祝酒,拉拢与这位新晋储君之间的距离。
而不久之前还在与陆幽、瑞郎感怀往事的赵暻,此刻却换上了另一张面孔,温和甚至谦逊地面对着每一位迎奉上来的大臣。
尤其是以萧友乾为首的萧家势力,更得到了上宾的礼遇,风头甚至压倒了同堂饮宴的唐权。
陆幽侍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全都默默看在心里,愈发觉得赵暻城府深沉,若是用在正道之上,或许还真能够有所建树。
他正如此暗暗期待,只见唐瑞郎手里端着一杯酒,大老远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了过来。
“这是西域柔然国进贡的葡萄酒,外头很难尝到的。来,试试?”
陆幽看着他微泛红光的面颊,摇头小声道:“别闹。内侍是不能参加饮宴的,你坏了规矩,受罚的人可是我。”
唐瑞郎自然舍不得让陆幽受罚,便“哦”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陆幽又轻声将他叫住。
“过几天,你陪我出城去一趟。”
“好啊,不过……出城去哪儿?”
“集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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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仙寺,在诏京城西的回鸾岭中,原本是宁太祖赵化淳为母祈福而捐建的皇家尼寺。数百年间,这座功德寺内安置了无数无子女的嫔御,就连赵南星的母妃病逝之后,也安葬于寺后塔林。
赵昀失势之后,东宫进行了一番清查,良媛叶月珊虽与谋逆案无关,但也被送到集仙寺内落发出家。
若无意外,她将在这里陪伴青灯古佛,终此一生。
捡了个秋雨蒙蒙,行人稀少的日子。陆幽孤身一人出了内侍省,来到开远门南面的义宁坊。
在这里,唐瑞郎已经事先准备好了低调简朴的马车,两人再三确认无人尾随,便借着雨幕的掩护一路往西,出了诏京城。
花了大半个时辰抵达集仙寺,只见烟雨迷蒙之中寺门紧闭,仿佛对于外来之人十分警惕。好在唐瑞郎曾经跟随家人前来拜祭过几次唐太妃,因此知道一条入寺的秘径。
他领着陆幽往回鸾岭的山坡上绕了一段,翻过一截年久失修的残墙,又穿过几间废殿,远远地就看见了塔林。
他们事先做过功课,清楚集仙寺内的格局,因此并没有太费周折就找到了叶月珊栖居的住所。
此时刚过了午膳时分,诸位师父都在各自房内歇息。推开虚掩的院门,陆幽首先看见院中央立着一株即将凋谢的蜀葵。
后头敞开着的窗内,有个人影儿正静坐在窗边。
定睛细看,那人影一身泥色的朴素衣袍,头上束着观音兜,再看那容貌——不是叶月珊还能有谁?
唐瑞郎反手掩住了院门,陆幽两三步走到了檐下,急叫一声“姐姐”。叶月珊抬头见了他们二人,倒也不惊不喜,只微笑道:“来了啊。”
陆幽走近了看她,只见观音兜下左右鬓角与额前并无半缕青丝,显然已经是落了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头发都没了,莫非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
叶月珊淡然道:“再怎么说也是受了株连才入的集仙寺,更应该多守些规矩,如此才不至于惹人妒恨非议,日子也过得舒坦一些。”
陆幽焦虑道:“舒坦一些,能舒坦到什么地方去?你帮赵暻做了这一桩大事,他如今可有眷顾于你?”
叶月珊摇头道:“他最近才刚入主东宫,自然是脱不开身的,但他已经遣人来寺内关照过。再者,只要你依旧平安无事,我也就满足了。”
她越是不疾不徐,陆幽就越是焦急。
唐瑞郎看在眼里,伸手将陆幽挽到身旁安抚,又问叶月珊道:“恕我直言,如今你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再过月余就会显怀。到那时候,消息传到萧家人耳朵里,一定会以为你怀了赵昀的骨肉。到那时候,你也许会有杀身之祸。”
叶月珊终于沉默了片刻。
“他会来接我的,我相信他。赵暻说过,我怀着他的第一个子嗣,他绝对不会不闻不问。”
唐瑞郎叹道:“赵暻如今是东宫太子,而你是废太子的女人。你腹中的孩子,名义上还是赵昀的骨肉。就算赵暻日后肯纳你为妃,但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明眼人只要推算个时日就会觉察到个中端倪,这个孩子……始终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又如何?”叶月珊眉心微皱,“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理由总是会有的。”
“……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固执?!”陆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赵暻,究竟是给你下了蛊还是迷魂汤,为什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爱一个人真的需要理由?”
叶月珊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们两人:“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如今已是井底的一具白骨。如今就算叫我还一条性命与他,却又如何?”
“你……”
陆幽简直就要努力反笑:“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他当时救你,只为利用你,莫非你也心甘情愿?!”
叶月珊璨然一笑,竟是无比的坚定与决绝:“我愿一赌。”
话已至此,陆幽也唯有语塞。他涨红着脸,心中的愤懑与担忧无法发泄,竟然破天荒地一脚踢在了墙壁上。
唐瑞郎一边将陆幽拉到自己身后,一边朝向叶月珊。
“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但是也希望你能够明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佐兰都是不会置你于不顾的。所以你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我绝不允许你让佐兰也置身险境……若是真有那一天,希望你能够先替佐兰想一想。”
“我能够理解你的担忧,也绝不会让佐兰为难。”
叶月珊亦直视着唐瑞郎的双眼:“虽然你家与我家有着那样的过往,但我相信你对佐兰是真心诚意的喜欢。这段时间,佐兰还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唐瑞郎正要答应,却听见陆幽气苦道:“说得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似的……”
叶月珊闻言,也唯有惨然一笑。
“是啊,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在大业坊的时候,我没有孤身一人前往柳泉城,而是选择陪在你身边,一切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事已至此,再多纠结也是无补于事。眼看着午时已过,寺庙内又开始忙碌起来,继续留着恐怕节外生枝。
陆幽撂下话来,表示若是再过一个月,等到叶月珊真正显怀的时候,赵暻若是再没有什么动作,就会强行过来掳人。叶月珊不置可否,姐弟二人暌违已久的这场重逢,最终不欢而散。
陆幽依旧跟着唐瑞郎往小路出了集仙寺,重新回到马车里,这才重重地哀叹一声。
“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却怎么也拉不住,我心如刀绞。”
“想开点。”
唐瑞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人各有志,你无法左右她的人生。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要是再执迷不悟,那也只能说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又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这条蜿蜒山路。
“你看我们从集仙寺这里出发,你要回紫宸宫,而我的家在胜业坊。即便起点相同,可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你姐姐的同路人不是你,所以你不能强迫她与你同行……但是无论天涯海角,还是上天入地,我都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说到这里,他不由分说地捧住了陆幽的脸颊,频频凑上去亲吻。
陆幽正是需求慰藉之时,也不推拒。
马车外阴雨连绵、秋寒四溢,车内却温暖舒适。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倒做一团,交叠在一起纠缠了好一阵子,还是陆幽勉强回过神来。
“……你今天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做什么?”
“回城之后,你陪我去一次大业坊。”
第144章见家长
回大业坊,当然不是再回到外净坊那个不祥之地。
入城之后,陆幽特地取道西市,购入了一些金帛纸钱,唐瑞郎愕然反应过来:“怎么这个时候去上坟……难道说想告你姐姐的状?”
陆幽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去,去!”唐瑞郎连忙改口,“难得你愿意带我去,我怎么可能反对。”
马车离开西市,缓缓穿过半座诏京城,转入了南部的大业坊。
自从陆鹰儿死亡之后,陆幽就再未踏足过这里,但是多年形成的记忆却不会轻易磨灭。
马车停在了土坡下面,陆幽提着祭品,唐瑞郎为他打伞。两个人徒步往上走。
朱珠儿死后,附近一带再也无人靠近,更遑论打理。丛生的荒草掩盖了黄土小路,灌木与小树连成了一片。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之中,走到坡顶的时候,衣衫已经湿透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几座坟冢依旧静立在原地,前面还多了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棚子,也许是朱珠儿生前搭建的。
陆幽找到了埋着父母骨灰的土包,将伞撑在上面。然后跟瑞郎两人躲到茅草棚子里,找到个烧纸钱的铜盆,生起了火。
“爹,娘。这阵子发生了很多的变故,孩儿这次来,想向你们坦白几件事。”
陆幽一边往火盆里丢着纸钱,一边低声说道。
“上一次清明节,我在这里给你们读了月珊姐姐的信。她在信上说,自己一切都好,在柳泉城里日子过得太平……其实,她是在骗我。她一直被舅父和舅母欺负,差点性命不保;后来又被康王赵暻迷了心窍,被他诓进了东宫,成了太子身旁的眼线。现如今,太子已倒台,她被逼出了家,可肚子里却已经有了叶家的第三代……”
他喃喃低语,一点一滴地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种种娓娓道尽,然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
“我恐怕已经没有办法叫她回心转意,爹娘若是泉下有知,还请多多庇佑于她。
坟冢无声,自然不可能做出任何的允诺。然而一番倾诉之后,陆幽却觉得轻松了不少,终于又抬起头去看唐瑞郎。
自从刚才开始,唐瑞郎就站在陆幽身旁。介于身份尴尬,他一直没有敢于吭声。此刻对上了陆幽的目光,这才解冻了似的回过神来。
陆幽伸手一把拽住了唐瑞郎的胳膊,叫他也学着自己在坟前跪下。
“娘,今天是瑞郎陪我过来的。这些年,瑞郎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关照我、维护我……我已经仔细地想过了,过去的恩怨与瑞郎无关,孩儿愿意与瑞郎一路协行,无怨无悔。”
他的这一番剖白,来得实在毫无预兆。就连唐瑞郎都愣了一愣才回过神。
“请伯母放心。”
他赶紧双手伏地,恭敬道:“当年答应过您的话,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头,未敢或忘。我对佐兰情真意切,请您放心将他交给我,我一定会与他相扶相携,白头到老。”
“胡说什么白头到老!”陆幽赧然,小声嘟囔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
唐瑞郎也不躲不闪,两人四目相对,自有不用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如此温存了一会儿,陆幽这才再度开口:“爹,娘,孩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他却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
“当年替我净身的陆鹰儿说,我并没有被他变成真正的宦官。而前些日子我也发现,孩儿与那些一般的宦官,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坟冢无声,倒是唐瑞郎一下子跳起来,蹿得老高。
“等一等……这话什么意思?不同?你不是宦官?你那儿……”
他鲜有语无伦次的时候,此刻是真的吃惊不小。
陆幽看着他的模样觉得新鲜,更进一步道:“这就是说,其实我还能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找谁传宗接代?”
愕然过后,唐瑞郎旋即又警惕起来:“叶家的传宗接代这事我可真没法帮忙。你刚才还说要与我一路协行、无怨无悔,总不会突然为了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吧?!”
陆幽心里早已有了主张,却故意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唐瑞郎正色道:“你的身体无碍,这当然是好事。可你若是要用这具无碍的身体去做一些伤害我们感情的事……就算那些事对你而言比我更重要,我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
说到这里,他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场合,一把按住陆幽的后脑,咬住了他的嘴唇。
陆幽竟也不推拒,只任由他一吻再吻,将嘴唇的皮都咬破了,方才作罢。
唐瑞郎依旧惴惴不安地问道:“你真的要传宗接代?”
陆幽小声嘲讽他:“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副模样了,有没有想过这几年我的心情?”
“所以你也要吓我一吓?”唐瑞郎故作夸张地捂住了心口,“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幽轻声嘀咕了这样一句,不再与他扯皮,依旧低下头去注视着面前的坟冢。
“爹,如今的我身为内侍少监、枢密使兼领左武卫大将军,已经站在了过去您求之不得的高处。然而,在这高处并没有什么美好的风景,只有一片血色的荒原。被无数人的血液染红的大地……若是亲眼所见,你会喜欢这样的景色、为之倾尽所有吗?”
说到这里,他自嘲似的摇头笑了一笑。
“我是不喜欢的,可在这件事上我却已经别无选择。不过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此生要与谁一同共度,哪怕是要为此而放弃一些人伦的本能也在所不惜。”
“佐兰……”
唐瑞郎瞬时转忧为喜,揶揄道:“我怎么觉得,你爹一定不会同意这件事。”
“那就让他不同意去罢。”
陆幽深吸了一口雨中冰冷却清新的空气,将最后一叠金纸丢进火盆里。
“去药园,今晚上我不回紫宸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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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潮秋雨一潮寒。
从山坡下到马车里的这段路上,风雨大作。待两人回到开明坊药园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
管家陈眉儿赶紧取来布巾让二位主子擦拭,一边小厮们也已经在浴房内准备好了浴斛和热水。
唐瑞郎胡乱擦了几下头发,将外袍脱下来丢在地上,一边嘱咐陆幽:“你先去,我还好。你不用着急。”
谁知陆幽却主动拽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