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牧人顿了好久,细雨如蝶,在他周围飞舞扑打着,凉意从脖后生起,像一根细绳,将他勒住,喘息粗暴,似乎就要断了气。他无法驱逐这般压抑的气息,就像空中刮过的风,无可奈何于满天的冷雨。然而,他站立了许久,还是勇敢地走进去了。
郑宅门前寥落,一派冷清,仿佛就是一座空宅,人气稀缈。曾经,这院门外都是红纸黑字,龙飞凤舞,可院门这楹联,残破不堪,门环生锈,门槛败叶堆落,狼狈不堪。像被什么东西狂刺一翻,何牧人心痛不止,他控制着内心翻涌的潮水,敲了两下门。
叩叩的声音,屋顶上滚下的两颗石子,一刹那落到地上就没息了。他又敲了几下,里头空空荡荡,只听见风刷刷的刮着院子的树叶。何牧人听了半响,又再敲门,并且高喊了一句:“有人吗?”
院里仍然一派死寂,没人回音。他再提高声音叫喊,仍然没人回应。这时,斜对门一扇小门伸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模糊浑浊的小眼睛,像是躲在草丛里的准备出窝觅的田老鼠。那是一个扔五十数六十的老妇了,她疑虑地打量着何牧人,像在防备着即将破门抢劫的强盗。
何牧人见状,走上前问道:“阿婆,这户人家好像没人在家,郑举人是不是出门游医去了?”
“见鬼了!”老妇咕噜了一句,“郑举人死都死三年了,骨头都烂透了吧,你才来找他?”
“什么?”何牧人两眼圆睁,像被人从脖子后面掐压,要挤出一样疼痛难受。他不相信地追问道:“阿婆,你没搞错吧。他人不是好好的吗?”
“哼!老妇伸出半截身子,鼻子哼哧道,“身体好又怎么样,郑举人再活十辈子,还得被活活气死。”
“这是怎么回事?”何牧人急了,“他被谁气死的?”
“还有谁?当然是他那个不肖女儿了。”老妇一发不可收拾,滔滔说道,“我不是要嚼人家的舌头,这事都过几年了,你就算去码头抓个老杠杠问,他们都能跟你说一大通。”
何牧人耳朵都竖起来了,仿佛不能漏听一个字。老妇见他打扮新式,极赶朝流,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家,端祥半天又说道:“看你面有点熟,哪里见过?”
何牧人一愣,不知如何回话。老妇见他一幅为难模样,说道:“你可能是郑举人在私熟教过的学生吧。既然是他的学生,那我告诉你也无防,老举人一生功德,全被他的女儿郑兰兰给毁了。”
何牧人见缝插话:“阿婆,我确是郑举人的学生,多年不见,真不知道他家庭变故,可不可以让我进屋,您好好跟我说说?”
在这个清冷天气,老妇似乎有满腹牢骚需要诉说,很乐意的开门迎客。
何牧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外沙村的。两腿铅重,像拖负千万重担,他无助而绝望地眺望着苍茫的渡口,两腿颤抖得不能移动。雨越来越密,越来越冷,椎心而入,从头凉到脚。他出了村,才忘了带雨具,不过也无所谓了。让这漫天的飞雨淋湿他吧,淋湿他负债的身体和这负罪的灵魂,洗洗他这浑身的痛苦悲绝。
他又企图挪了几步,的确走不动了,突的瘫痪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昂头向天,雨打他的眼,痛,痛,痛,痛,痛啊。眼泪顿然喷涌而出,哭声犹如鬼哭狼嚎,惊起了远方的一地沙殴,掠空而逃。
何牧人像一个弃儿痛痛快痛,淋漓尽致地伏地痛哭了整整一个响午。哭得他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嗓门嘶哑。恍恍惚惚中,他不知怎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到了渡口。他像个逃命的人,慌慌张张,朦朦胧胧中,看见船夫和他的儿子,撑着伞,站成一排立于船头可怜地望着他。
何牧人扑下水,哗啦啦的搅着溪水,爬到船上。这一前一后,一去一来,判若两人。何牧人好像得了风寒病,在雨中萎缩一团,躲到船尾狂乱哆嗦着。他等了半天,不见船动,昂天凄惨地嚎叫一声:
“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