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何牧人并不知道,自他再次下南洋后,满城都在疯传,说法国佬已经联合几大洋行,使出霹雳手,何牧人肯定撑不过今年夏天。城里各大茶铺的老茶客传得更为离奇,说何牧人已经逃往南洋了,琼州远洋轮务公司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僵尸一个,等着破产就是了。种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舞,纷纷扬扬,搞得郑兰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天天都要进城一趟。她牵着儿子,像丢了魂的似,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无论怎么转,无论走哪条路,终点都是得胜沙路口,呆呆痴望那头。
“阿妈,你在想什么?”儿子天真的眼睛一闪一闪。
郑兰兰手里挎着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半篮子鸡蛋,有煮熟的,有生的。生的放底下,煮熟的用荷叶包着,然后她又在荷叶包上面盖上一层粗布。
郑兰兰两眼空茫:“斓儿,何叔叔他……”
郑承斓昂头问:“阿妈,何叔叔他怎么啦?”
郑兰兰泪花滚动,一手抚着儿子的脑袋,说:“儿子,可能你过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何叔叔的船了。”
郑承斓不相信地昂头,激动地叫道:“阿妈,我不要。我长大还要坐何叔叔的船出洋。”
郑兰兰摇摇头:“或许你等不到你这一天了。”
郑承斓激动地又叫道:“阿妈,我不要,我不要。”
郑兰兰紧闭两眼,泪水滚落下来。儿子紧张地昂望着她:“阿妈,你怎么啦?”
郑兰兰昂首向天,说道:“阿妈心痛。”
郑承斓两眼凄凄:“阿妈,我不坐船了,斓儿不出洋了。”
郑兰兰久久看天,好一会儿,抹净脸上的泪水,说道:“斓儿,我们去看何叔叔去,你要见到他,知道怎么说吗?”
“知道。”孩子一扫心头阴影,兴奋地跳起来,“我会告诉叔叔,等到斓儿长大,替他开船去。”
郑兰兰猛的一跺脚:“胡说。”
孩子眼光顿然失色,低低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说何叔叔,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
郑兰兰脸上现出一个流泪的微笑,说道:“知道就好,我们走。”她又抹了泪水,无比坚定的朝琼州远洋轮船公司门口走去。
郑兰兰走到门口,略为迟疑,只见门里下来一男一女从楼上走下来。男的是汪兴,女的是梁倩。梁倩一脸沉重,汪兴一头叹息,不停地对梁倩说道:“梁小姐,待我们刘老板回来,一定给他传达您的意见。”
俩人下了楼,到了门口,见到郑兰兰母子,都停住步。汪兴两眼睁如牛眼,脸上即刻就僵了:“郑大姐,您这是?”
梁倩也一脸沉静地望着郑兰兰,郑兰兰望了梁倩一眼,马上闪过眼过,对汪兴说道:“汪经理,何老板可安好?”
汪兴搔搔头,一脸苦笑:“大姐,何老板不在,您有什么话留下,等他回来,我一定转达。”
郑兰兰望望梁倩,缄默不语。
梁倩定定地望着郑兰兰,欲有千言万语要说。还未待她开口,汪兴见势不妙,一手横请:“梁小姐,您走好,您的话我一定好好跟何老板汇报。”
梁倩狠狠地瞪了汪兴一眼,转头蹬蹬地走了。
汪兴紧跟梁倩脚步,跟出门去,咧着嘴,摇着手,送她的背影离去。接着只见他折身回公司门口,受宠若惊地问道:“郑大姐,何老板出远门了,您有话要传与他?”
郑兰兰左看右瞧,见没闲人,才将胯下菜篮子拿下,说道:“汪经理,何老板救了我家儿子,一直没能来拜访,请见谅。这是我们家鸡下的蛋,烦转交何老板,叫他保重身体。”郑兰兰语气哽咽,扭头向一旁,泪水又要不争气地涌出来。
汪兴连忙接过菜篮子,弯腰说道:“郑兰兰心意,我替何老板谢您了。”汪兴说着,给郑兰兰长长的鞠了一个躬。
郑兰兰慌张叫道:“汪经理,你别这样。”
汪兴一脸愁容,苦楚凄凉:“郑大姐,何老板心里真的很苦,他回来看到你这些鸡蛋,一定很开心。”
郑兰兰拼尽力气,颤抖着问道:“汪经理,你实话跟我说,外头说的都是真的吗?”
汪兴甩着头,摇头叹息道:“郑大姐,咱就说句知心句,听过就扔了。法国佬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我也不知道何老板那边情况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郑兰兰心如刀割,紧张地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近能回来,具体哪天,说不准。”
郑兰兰顿然无话,说道:“那您也要保重,我走了。”说完,就拽着儿子的小手,逃也似跑出了公司大门,站到了街上。
汪兴紧跟到门外,呆呆地望着她离去。
郑兰兰拉着儿子,离开得胜沙,神使鬼差,向海田河港口走去。海风席卷而来,她立于港口,望望远处的外国轮船,恨意如涛,滚滚而来。郑承斓微眯双眼,尽情地接受着海风的洗礼,神思飘渺,幻想着他将来能驾船于海上的梦想。
郑兰兰潸潸泪下。多日积蓄的痛苦与担忧,都化成这无边的悲伤,对着海田河,向着遥远的大海痛快淋漓的渲泄。
“阿妈,那边有船进港了。”儿子见到靠港的轮船,欢腾若跃。
郑兰兰置若罔闻,眺望远方,忘乎所以。
不知过了多久,郑承斓突然猛烈的拍着阿妈的手,叫道:“阿妈,你看,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