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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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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段岭说。

“嗯。”武独带着醉意,一手覆在额前,拇指与食指分开,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去年光顾着催你读书了,今年总算能好好过个年。”

又是一年了,不知道拔都在做什么。元人不过汉人的除夕,就连辽国也是南来汉化后,方逐渐过起汉人的节日。

昔年在上京时,一到廿八,过得最勤的都是汉人,拔都家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节日气氛。郎俊侠则会买些鞭炮,带着段岭到城外去放。

“你还没给我买鞭炮呢。”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随手拍了下段岭,只不睁眼睛,说:“早买好了,在库房里搁着,初一带你放去。年节招待客人的点心也让人去买了,春联明天就来贴,你莫要乱动,当心摔了。”

段岭笑了起来,躺在武独怀里。武独一身酒气,彼此便这么依偎着,都不说话。

“香也备好了。”武独说,“明儿你祭你爹,我祭师父师娘和师姐。”

“好。”段岭出神地答道。

深夜里,段岭正要睡下,明天再唤人进来收拾,却听外头又有声音,敲了敲门。

“大人。”守卫说,“述律端回来了。”

武独登时酒醒了一半,段岭正要说让他下去休息,给他准备吃食的时候,武独却说:“传他进来。”

第192章睹物

述律端回来了,披着斗篷,左肩上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进来要行礼,段岭却亲自上前道辛苦了。

段岭让述律端坐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试了下酒,还是温的,便让人去取白水煮羊肉给他吃。述律端当即坐下,也不客气,喝酒吃起羊肉来。

吃了一只羊腿,述律端喝完酒,才说:“陛下问您的好。”

“中京怎么样了?”武独问。

“有信。”述律端取出耶律宗真的亲笔信,交给段岭。

段岭拿着把小刀拆信上的火戳。内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耶律宗真的亲笔信。

段岭:

随信一封,附上重要证据,供你使用。

宗真。

述律端:“陛下已架空韩唯庸,并慎密布局,预备在春猎之时将他彻底解决。”

“太后呢?”段岭问。

述律端答道:“太后也在陛下控制之下,陛下请您不必担心。”

段岭展开另一封信,上面是长聘写给韩唯庸的信件。长聘的笔迹他大致认得,曾经在牧府之时,段岭见过长聘写的不少东西。

牧旷达果然老奸巨猾,连与辽人通信,亦避免留下任何把柄,但只要有长聘的笔迹便足矣,足够治牧旷达一个“里通外敌”之罪。

信上并未提到任何关于李渐鸿的事,牧旷达只告知韩唯庸,时机已至,可以动手除去耶律大石。

“可能还不够。”段岭说,“但勉强可以用,就看怎么用了。”

眼下长聘被郎俊侠灭口,已是彻头彻尾的死无对证。李衍秋要的,只是一个能昭示满朝文武的证据。长聘一直以来都是牧旷达的家臣,安上个牧旷达指使的由头,虽可将他下狱,却不能斩立决。

毕竟牧旷达还可申辩,自己谋杀耶律大石毫无意义,乃是有人构陷。

述律端又捧出一把剑,耶律宗真给它配了个铁制剑鞘,但段岭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忽必烈的可汗天子剑,剑柄末端镶了一枚绿松石。

“在韩唯庸家里搜到的?”段岭问。

“韩唯庸将它赠予曲部呼延那,呼延那被派往回鹘,陛下回去后将他抄家,缴获这把剑。”

“居然不是镇山河。”段岭眉头皱了起来,他抬眼看武独。武独接过天子剑,拔出看了一眼,问:“你确定是它?”

段岭用过这把剑,一路逃亡出来,最后在湖畔丢失了,想必是后来元军离开后,辽人重入上京,有人捡到了这把剑,再送到上京城中,最后辗转来到中京,被献给了韩唯庸。

“那么镇山河唯一的可能,还是在元人的手上。”段岭说,“只得让拔都去找,找到以后拿来换走他们的可汗天子剑了。”

武独“嗯”了声,皱眉思索,片刻后又问:“羊皮袋里装的什么?”

述律端打开羊皮袋,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一个木匣子、两把脱了漆的木弓,以及一个锦盒。

段岭看清那羊皮袋内所装物事,登时如中雷击,放下信,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述律端面前,接过他递来的物事。

木匣子中,是名堂中,段岭与蔡闫曾经用过的腰牌,已被火烧得漆黑。

述律端说:“陛下说,名堂被烧过一次,找不到当时的卷子,只有这些了。”

段岭看过木牌,再去抚摸自己用过的弓,那木弓是辟雍馆内练习射箭用的,当初少年们每人领到一把,在弓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拿混。

锦盒装饰华贵,段岭凭直觉判断,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屏住呼吸,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封信,没有送信人,也没有落款,发黄的信封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发着抖拆开信,上面有两行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等我。】

这是李渐鸿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天拿到信后,他把信搁在枕头下,一时怀念父亲,未来得及烧,便沉沉入睡。

再次惊醒时,却已是元军攻城,他仓促摸到佩剑,出外迎战,而后便彻底忘了这封信。

段岭看着这封信,久久不发一言,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

“陛下说。”述律端答道,“他未能找到能用的证据,只找到了这些,让在下转交给您。”

段岭已沉浸在回忆里,一时恍惚不察,武独却也一直注视着这封信,片刻后,段岭抬眼看武独。

“把它收好。”武独说。

段岭点点头,将此信视作珍宝,郑重收起。

“等等。”段岭朝述律端说,“谢谢你这么辛苦,长途跋涉地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述律端点点头,没有多说,朝段岭行了一个辽人的礼。

“睡吧。”武独说,“凡事明天再说,马上就过年了。”

睡觉时,段岭仍打开信,看了一眼。武独却接过,将它折了起来依旧收好。

段岭知道武独不想自己睹物思人,但他现在已逐渐习惯了。就像李渐鸿生前说的那样,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相聚尽欢,离别若素。毕竟有那么一句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亲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离开潼关后开始的,回到江州,去白虎堂与武独在一起的那一夜;科考前的夜晚;点中探花郎那天;离江州北上,到河北来当太守;与四叔相认的那一天;去淮阴,与五姑见面时……

仿佛从某一个奇异的时刻起,父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是什么时候呢?段岭仔细回忆,终于想起,也许是从那天在漫山遍野的枫林中,他告诉了武独真相开始。

段岭转头望向武独,武独正侧着身,担心地注视着他,英俊的脸上,眉头好看地微微皱着,强壮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

彼此的脸挨得很近,武独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来安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段岭靠上前去,轻轻地亲吻了武独的唇。

“你长大了。”武独打量段岭。

这句话武独说过许多次,但仿佛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意义。

段岭依在武独的怀里,按着他的胸膛。

“这儿没有另外半块玉璜。”武独说。

“你连我四叔的醋都要吃。”段岭笑着说,心想会有的,接着他仿佛明白了父亲曾经赋予武独的某种责任。

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去。

段岭闭上了双眼,彼此呼吸交错,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声,仿佛有一只猫,踩在了满是白雪的瓦片上。

武独倏然起身,不待段岭开口便一步跃出榻,赤脚踏上案几,在空中旋身,一脚踹起木案!

木案轰然撞向房门,带着劲气撞破房门,直飞出去!

有刺客!段岭这才反应过来,摘下墙上长弓,抽出箭筒内一根箭矢,弯弓搭箭。紧接着外头刺客回了一掌,拍在案上,案几再次旋转着飞进来,武独连环两脚,将榻前的烈光剑剑柄一抓。

案几被踹碎的同时,烈光剑出鞘!

剑刃在夜色中闪烁起一道弧光,另一把剑同样闪烁着弧光,双剑交错。

“昌流君!”段岭怒喝。

紧接着段岭一箭射破门上菱格,“咯棱”一声飞出!

外面那人全身黑衣,蒙面,身材高大,能与武独交手,且数回合不分胜负,除了昌流君还有谁?!

武独大喝一声,借转身之势,挥出了烈光剑充满霸气的一式!

昌流君却不回答,朝后一步退去,同时两手舒展,将白虹剑朝地上一扔。

武独一剑到得昌流君面前,堪堪止住,剑锋擦着昌流君的胸膛掠过,将他的夜行服从左肩至右肋,撕出一大道裂口,现出胸腹。

昌流君站着,双手摊开,示意手中已无兵器。武独一身单衣,赤足而立,双手持剑,风起,雪花飘飞,卷着他的长发飞扬。

“你想做什么?”武独沉声道。

段岭看见武独的背影,仿佛有种错觉,似乎见到了那只满是力量的白虎雕塑。

昌流君松懈下来,重重跪在地上,用尽了全身力气。

“师父,救我。”昌流君的声音发着抖说。

段岭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转向武独,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更时分,昌流君解下蒙面巾,已憔悴得不成人形,脸庞瘦削,满脸胡茬,衣衫褴褛,脸上的刺青都快被络腮胡掩没了。

他大口地吃着饼,又咕咚咕咚喝下不少茶,一擦嘴,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段岭说。

段岭的目光从昌流君脸上移向茶盏,再转而注视武独。武独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该吃的都吃了。”昌流君无奈道,“可以听我说了吧。”

段岭知道以武独的慎密心思,一定已经在昌流君所吃的茶与面饼里放了毒药,虽不至于让他一说错话就七窍流血而死,但令他功力暂失,是免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段岭说,“我可没忘了在定军山下,你是想把我一起杀了的。”

第193章缘起

昌流君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掉水里,到时候我会救你的。”

“放屁!”段岭不客气地说。

“我朝白虎星君发誓。”昌流君抬起三根手指,说,“要是骗你,天诛地灭,牧相说过,别误伤了你。”

“然后把我抓回江州去吗?”段岭问。

他还不清楚昌流君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隐约感觉到,这次李衍秋来河北,牧旷达只要一知道,自己就一定脱不了干系。

昌流君答道:“当真没有!牧相只是怕郑彦知道你与长聘在上梓有来往,连带着你也被连累了。”

“那你为什么想杀武独?”段岭沉声道。

那一刻,段岭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无数次生死存亡的经验令昌流君知道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刻,这句话的答案,直接影响到段岭对他的抉择。

“我没有办法。”昌流君说,“不是你们死,就是牧家亡,换了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昌流君抬头看武独,武独却不现喜怒,只是喝了口茶。

“我与武独无仇无怨。”昌流君又说,“杀人,都是奉命行事,有些时候我不想杀,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武独答道:“昌流君,那天若不是先帝赶来,只怕今日你我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昌流君蓦然想起,赵奎事发身死的那天,自己也是奉命来杀武独,他杀了他两次,都未曾得手。

“白虎堂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武独说,“以四大刺客的身份,但凡出手杀人,只要一次杀不死,便得服输,不得再追杀下去,除非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

是这样吗?段岭还是第一次听说。

昌流君没有回答,武独又道:“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谈谈当年的一些事了。”

他放下茶盏,注视昌流君,说:“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你的回答若不尽不实,自将有人来取你性命,无须我亲自动手。”

段岭起身道:“我退避吧。”

“无妨。”武独说。

段岭心道就算现在不听,接下来肯定也会问武独他们说了什么,回避只是让昌流君没那么尴尬而已,既然如此,便索性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听了。

“公孙夫人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武独第一句问道。

“驱逐胡虏,保护镇山河的拥有者。”昌流君叹了口气,说,“那年上梓之难,中原蒙辱,白虎四门重新入世,谁不是为了这个?”

“为何投奔牧旷达?”武独又问。

“你又为何投奔赵奎?”昌流君反问他。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武独冷冷道。

“选人。”昌流君说,“公孙夫人选了赵奎、我选了牧相、游侠赵子轩选姚复,收郑彦为徒,只有乌洛侯穆阴错阳差之下,跟对了人。”

段岭这才知道,原来这里头居然还有内情,脑海中浮现出昌流君师父的形象,说不定也是一名终日蒙着面纱的美貌女子。

“选人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乱世烽烟一起。”昌流君答道,“白虎堂遗训,便是入世,寻找合适的人,扶持他一统乱世,成为新任帝君。”

段岭敏锐地意识到某个问题——但白虎堂与李家,不是平起平坐的么?武独曾经说过,白虎堂的任务是守护李氏江山,难道他在骗自己?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声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便须听谁的号令。历年来自该在朝廷手里。”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镇山河。”昌流君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想要那把剑,这就是问题。”

昌流君尚不知段岭的身份,当着他的面解释道:“我不信你师父、师娘没有说这话。陈积弊日久,更因孝帝年间一场纷争,白虎堂已与他结下不可解的仇怨,当年榆林剑派与白虎堂起争执时,孝帝坐视不理,白虎四门自然也不会再扶持李家。”

“但先帝杀了那延陀。”武独说,“清理了当年的宿怨。”

“不看好他。”昌流君说,“谁不是这样?除了郑彦,谁甘愿追随他?郑彦虽愿意跟着李家,可姚复不愿,还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思呢。就说乌洛侯穆吧……”

段岭大约听懂了,这些年里,白虎堂始终隐居,中原大地归于李家统领,当年说不定还有一桩往事,令双方互不相见。而就在辽帝南下之时,白虎堂方派出刺客,各自寻找值得辅佐的人。

这个人选,将成为结束乱世的新任帝君。

他记得郑彦提到过,郎俊侠的师父,乃是一位边陲将领。他忽然大约明白了一点,父亲为什么会相信郎俊侠了。连着三次的背叛与挑战,不仅是对仇敌的挑战,也是对镇山河的权威的挑战。

最终父亲强行制伏了郎俊侠,以威压令他再无法反抗。以父亲为人,相信他不会再背叛,是正常的。因为郎俊侠虽不情愿,最终还是选择了李家,就像武独选赵奎、昌流君选牧旷达一样。

“不必提他了。”武独说,“除非牧旷达死,否则你不能改投别主。”

昌流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师父已经死了。”

“我的师父也死了。”武独答道,“白虎堂名存实亡,传了数百年,传到如今,只剩下这么四个亡命之徒,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百年之后,还有没有我们,这四把剑是供在庙堂,还是扔在荒山,又有谁会在意?”

昌流君蓦然一震,就连段岭也不禁惊讶,武独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独起身,长身而立,头发披散,双目如同深邃夜空里明亮的星辰,注视昌流君,又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公孙夫人这一生坚持的,又是什么?”

昌流君不住发抖,一时间竟无话可答。

段岭知道从这天开始,也许武独已真正成为了白虎堂掌门,就连向来心高气傲的昌流君,也无法再与他敌对了。

“既承白虹剑。”武独说,“你便是白虎堂门人,若不愿再这么走下去,把剑交出来,我替宗门收缴,还你自由。废你武功,除你名号,从此天高海阔,好自为之。”

“除此以外,你要是想谈判。”武独又说,“却是不行,只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不是你用来换的条件。”

第5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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