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白露为霜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1节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刘骏惨然一笑,脸上泪痕未干,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从眉骨横贯至下颚的一道鞭痕:“陛下莫非认为草民倾全家之力远赴楚京就是为了戏耍朝廷的吗?自然,家父所说证据是否真的藏在河州草民无从得知,也没办法保证隔了数月,这所谓的证据还能残存至今,但只要有一点希望草民都会拼命为父亲平反,还他老人家一个清白之身。”刘骏望着地面自嘲似的笑笑,忽而看向时宴,眼神坚定无畏,“若陛下派人前去扑了空,草民愿受车裂之刑以弥补朝廷的损失。”

刘骏这番话虽出自肺腑,但是说得太过刚烈,不乏逾矩行径。时白露正要偷瞧时宴脸色,却见时宴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摹写的字,脸凑得太近,以至于她甚至能嗅到时宴方才饮下的普洱茶香,心下一慌,笔下一用力就让快要写好的一张纸沾了一大团黑点。

时宴摇头:“毛毛躁躁。”

时白露点头称是。

“在楚京也待了好些时日了,该去外面走走了吧。本国地大物博,你兄长常外出办事,倒是游了个遍,你怕是没出过楚京。朕听闻河州这个时节的蜜柑最为甜美,你去河州摘几个带回宫给朕尝尝鲜。”

在场之人除了舒瑜以外,无不向时宴投来惊诧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临时搬文的补偿……

☆、第5章

翌日,时白禹下了早朝回到府上,小厮来报说舒铮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虽不知是为何事,但是舒铮一向细心稳重,一般的小事想是不会如此着急。于是朝服也没换,径直去了议事厅。

舒铮行礼之后,把事情来由一一说明。只见时白禹原本微皱的眉毛舒缓了不少,邀他相坐饮茶,笑说:“我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桩陈年旧案罢了。他一个罪臣之子,充军途中逃离便已是死罪,现在单凭一己之力想要为他父亲翻案谈何容易。”

舒铮摸了摸胡须:“微臣也是如此告诉张大人的,可张大人说前些日子有人来劫狱,把刘骏带走了,他心惊胆颤地过了这几日,虽不见有何风声,但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于是买通宫里的太监打听了一下,说昨夜确是有人被带进了宫里,见了陛下。”

时白禹捻了捻糕点盘里的碎屑:“何人带进去的?”

舒铮叹了口气:“是微臣的好女儿。”舒铮看了眼时白禹的脸色,见并无异样方继续说道,“偏巧我一回府就听下人说她奉旨去河州办事了,您看这……”

“河州?”他今天去向时宴请安时,原是想看看时白露,却被告知她去河州远游了,又是河州,这么巧……

青州通往河州的一条官道上。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慢悠悠地走着,赶车的是个面目俊朗,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两条腿架在马背上,无趣地挥着马鞭,这都第四天了,原本三天就能到的路程,奈何这小主子……

车厢里两边各有宽敞的坐榻,上铺了金丝软垫。中间摆放着瓜果糕点,茶水一应俱全。舒瑜身穿浅绿色锦衣坐在一侧,撩开窗帘,看了看车外的天色,面露焦虑之色,再转身看向对面一边啃着苹果,一手握着书卷,侧躺在榻上好不舒服的时白露,欲言又止。

时白露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放下书卷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打扮,朝舒瑜笑说:“怎么?舒大人莫是对这身男装艳羡了?我让叶一也去给你置办一套?”舒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殿下有易装癖,微臣可没有。”

“眼看着快入河州了,舒大人可莫要再叫我殿下,暴露身份了可不好摘蜜柑给我母亲了。”时白露扔了书卷,把吃到一半的苹果借着风顺势扔到了车外。

舒瑜点点头,半晌再开口时语气竟自软了不少,也再无君臣间的生硬味道:“……小露……”

“噗——咳咳咳咳咳……”嘴馋又吃了半块糕点的时白露猝不及防被舒瑜这声“小露”惊得噎住了,捶着胸口咳嗽不止,脸也涨的通红。舒瑜忙倒了茶水递给她,又给她抚背,车厢外赶车的叶一闻声把马停住了,掀帘探望,却被时白露杀了记眼刀,慌忙又掩上帘子。

“可好些了?”舒瑜担忧地看向她,又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拭脸上的碎屑。

时白露许是久未曾与舒瑜这般亲近,此刻既是贪恋她如小时候那般呵护自己的温存,又是懊恼自己竟有些对这种难得的肌肤相亲不太适应。慌忙夺了舒瑜的手绢自己胡乱擦拭了一番,尴尬笑说:“好些了。”舒瑜见此情景,无奈于岁月这条长河在她俩之间奔流不息,硬生生将她们弄得生分了,难过涌上心头,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时白露从侧面瞅见她眼圈通红,以为自己惹着她生气了,坐近了几分,踌躇启齿:“你,怎么了?”时白露不问还好,这一问,舒瑜的泪就止不住地掉,抽泣不止。时白露着了慌,一下子扳过舒瑜的肩,见她竟已哭得两眼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拿起衣袖就给她拭泪。舒瑜这样的人,怎么能哭,怎么会哭?

见着眼泪越擦越多,时白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着急倒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个遍:“小瑜,你别哭了好吗?你是不是生我气?气我明知事态紧急还故意在途中耽搁,气我穿男装,还是气我别的什么?你说出来,我改,你别再哭了好吗?”

舒瑜低头看她,见她一脸真切地说出这些不合身份的话,倒是和小时候那个呆子没什么区别,听着她重又喊自己小瑜,方才的难过也已重回心底渐渐平息,却是想逗逗她:“我没有气你在途中耽搁,你前些日子被陛下罚了板子,想必骑马赶路也是太难熬。”

时白露一时郁结,耳根霎时红得透明,瞧舒瑜虽泪痕未干,但是眼底笑意满满,知道自己被她戏耍了,没好气地就要坐回原位,打定主意不再理她。舒瑜却拽住她衣袖,将她半拉到自己身旁,看着与往昔差别不小的面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她眼底的那颗泪痣,轻轻叹气:“我只是气,我没有能力阻止陛下送你去宋国。”

河州巧凤楼。

老鸨把这三个出手阔绰的人领到顶楼的房间前,摇着蒲扇轻轻拍了拍那身材高大的男子,赔笑:“水云这几日身体不适,本来是不接客的。我是看你们诚意十足,才让你们来的,下手可别太重了啊,几位爷。”

站在一旁的白衫男子打开折扇把老鸨推到了一边,一脚踹开了房门,紧接着绿衫男子才匆匆入门,只是面有恼色。老鸨刚要再嘱咐几句,房门就被高大男子“啪”地一声关上了,老鸨翻了记白眼,朝龟奴吩咐了几句,下楼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却不知屋内的女子正在沐浴,屋子里热雾缭绕,地上散落着少许玫瑰花瓣。只见一具曼妙的胴体自浴桶中走出,竟不带丝毫掩饰,径直走近三人。“叶一。”时白露低声喊道,满脸通红的叶一慌忙背过身去。女子走到时白露面前的屏风,不紧不慢地拿起挂在上面的里衫,傲人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舒瑜早已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时白露轻笑:“水云姑娘带病之身,若是想展示身材,不如穿好衣衫到了床上再说。夜里风凉,别又染上风寒才好。”

水云先前自热雾中观望,见她锦衣玉冠,以为又是河州哪个纨绔子弟。这会儿走近了细瞧,面白肤嫩,再看脖颈间并无喉结,于是嗤笑一声,理了理衣领,却是未系衣扣,露了半截肚兜:“小妹妹是河州哪户人家的小姐,这么大的胆子敢和姐姐就带着一个护卫来青楼,不怕被家人知晓回去挨板子?”她自屏风处取了外衫,遂走至厢房,时白露和舒瑜也跟在其后,“而且还一掷千金买了我的一夜,姐姐我怕是没办法满足你的需求啊。”

时白露坐下自个倒茶喝,似乎对这么快被水云识破女子身份没有半分惊讶。眼角余光间瞥见一旁的舒瑜在对她使眼色,想是久居深闺和朝堂,对应付青楼女子毫无对策。于是挥扇一笑:“姐姐,正事可不归我管。我就是奉母亲的命令来河州摘采几个蜜柑罢了,还是你来说吧。”

正梳头画眉的水云略一挑眉,这口音,像是楚京的人啊。

舒瑜狠狠剜了那玩世不恭的人一眼,看向水云轻咳了一声:“姑娘可还记得四月初十船舫上的撑伞人?”

水云手上的梳子应声掉落在地,眼里也闪过一丝慌乱,拾起梳子,顺势躲过舒瑜探究的眼神,干涩地笑笑:“什么撑伞人,水云一介青楼女子,一年接待的客人不计其数,记不得什么撑伞人了。”

舒瑜捕捉到她眼里的委屈和留恋,接着说道:“姑娘若无意外,下个月初十原本应要嫁作人妇了吧?”

☆、第6章

时宴握着书卷侧卧在榻上看书,待翻页时,一张书笺从中掉落。她拿起书笺看了半晌,墨水尚新,却没能认出是谁的字迹,疑惑中以为自己拿错了书,看了书封,确是《山河志》无误。于是把负责掌管御书房的太监叫来问:“最近有何人出入御书房吗?”御书房是时宴藏书的地方,除了王室之人和得了特许的人,无人能进。

“二公主殿下那几日在宫中时常出入。”

时白露?时宴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书笺,且不说这内容如何,字体瘦长,清逸秀雅,在收笔处却不敛锋芒,和那日时白露在她眼皮底下书写的字差了岂止是一点半点。

呵,果真如此?时宴命太监退下,并特意嘱咐他不准把这件事告知于人。把书笺重新放回书中,却是半点看书的兴致也没有了。

王芍端了夜宵清茶进来,见时宴躺在榻上轻寐,忙拿了毯子给她盖上,时宴却缓缓睁开眼,略显疲倦地说:“白露她们去了几日了?”王芍愣了愣,以为时宴是想念时白露了,于是笑笑:“不过五六日,陛下您若想殿下,不妨诏她回京。想来那案子舒大人一人即可查清,您又何必让殿下千金之躯去犯险,再说了,就只带一个护卫……”

王芍话还没说完,就被时宴摆手制止了:“她有什么值得我想的?到底是生分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养在身边的孩子也都起了异心,况乎她。叶一武功高强,足够护她周全,她若没半点应付大事的能耐,我要她作甚?”

王芍语塞,虽不知时宴何以突然说这番话,却也晓她心里之苦。只得低低叹了声气,在旁候着。

河州承宣布政使府。

刘宣腆着大肚大笑着走进大厅,时白露和舒瑜纷纷站起来作揖行礼。

刘宣摆摆手:“不必拘礼不必拘礼,来人啊,给二位看茶。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又有何事相求?”刘宣虽说是问两个人,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时白露,这面容,要说他不是兔爷儿也有少许动心啊。

时白露嘴角微微一勾,只品茶赞了一声:“这是上好的龙井,大人有品位。”

刘宣还未来得及说话,舒瑜却道明了来意:“刘大人,草民姓舒,单名一个玉字,这是草民的表弟,白鹿。事情是这样的,家父之前一直在汴州为商,奈何家母身体日渐差了,汴州气候不好,因此想往河州迁户。但听闻河州对外来人口管制甚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刘宣一听,摸着胡子大笑:“这个还不简单,这个……”

“咳咳咳咳咳咳!”站在一旁的参政突然不住地咳嗽,朝刘宣挤眉弄眼。

刘宣脸色尴尬地住了嘴,忽而故作正经,不耐烦地摆手:“行什么方便,本官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你们不要妄图打什么歪主意,赶紧走!”

出了布政使府拐进小巷后,舒瑜摇摇头,面露难色:“想是对方有了风声,提前叮嘱了刘宣。如此一来,就难以知道他的宝库具体位置了,时间拖长了,怕是更难应付。”

时白露打了个大呵欠:“反正现在也问不出什么,咱们去消遣消遣吧。”

舒瑜无奈地敲了敲她额头:“就知道玩,真当那位是派你出来游山玩水的?好吧,我听说映月湖畔再来楼的醋鱼乃一绝,我们去吃吃吧。”醋鱼是时白露小时候最爱,舒瑜以为时白露必定要流着哈喇子央她快带着去了,哪知时白露摆摆手:“小瑜你自己去吧,我要去赌馆玩玩。”

赌……赌馆?舒瑜一时半会儿没醒过神来,这去巧凤楼是为了找水云,避无可避,带着她入了那种风月场所舒瑜自己还不知道回京如何向时宴请罪,她可倒好,哪里不能去偏偏往哪里。再扭过头来时,时白露已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大大大大大大大!”赌馆里空气混浊,满是男人的汗味和腋下的臭味,人流密集,光线昏暗,嘈杂不堪。舒瑜自入了赌馆后,就一直强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时白露。

好容易在一处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瞅见了她的背影,待走近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她半截身子都搁在赌桌上,旁边的男子按压在她身上也不知道,毫无姿态可言。舒瑜气结,皱眉捂嘴迈了几个大步,使出浑身力气把那几个男的推开,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抬起手就往时白露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人吃痛,涣散的神志方从赌局中清醒过来,眉毛皱成一团,转头欲骂,在看到是舒瑜后,立马弯成了笑眼:“小瑜。”

舒瑜脸色发白,再不愿看她这死乞白赖的样子,转身说:“走,出去。”臂弯却被那人死死拽住,时白露一脸讨好地腆着笑:“小瑜,再让我玩一会儿嘛,其实从这赌局中还能感悟些许周易之术呢。你要不要试试?”

舒瑜脸色一阵青似一阵,支支吾吾地:“你……休要胡闹,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快跟我走。”舒瑜此话一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急着不知如何脱身时,只听几步之外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时白露孩子心性,越是这种情况越是想看热闹,见着众人都凑了过去,连忙拉着舒瑜也挤了进去,舒瑜力气不比她大,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只见赌桌上赫然一截断指,一个中年男子被几个壮士押在桌上动弹不得,右手被人按着,少了的那根指头还在往外溅着血珠子,男子满头冷汗,嘴唇发白,全身抽搐,似是还未缓过痛来。他面前端坐着的赌馆老板向手下使了使眼色,眼见着刀又要砍下来,众人纷纷转过头去不敢看这种血腥场面。

舒瑜见时白露还盯着看,以为她被吓傻了,分出一只手,也捂住了她的眼睛。时白露眼前忽然黑了,微微一顿,然后笑着拿开了舒瑜的手:“无碍。”不过,是这种场面罢了,于她而言,又有何惧。

“杜五爷!求您了,再宽限小的几日,小的肯定还钱,好歹留小的几根手指头啊,这都要变成废人一个了。”在刀落下之前,男子突然嚎啕大叫求饶。杜五爷冷笑着放下手里的铁球,一手拉住男子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往桌上砸:“还?你他妈拿什么还?都宽限你十天了,屁都拿不出来!”

男子痛的涕泗横流,哎哟哎哟地乱叫:“还,还,还,小的过几日肯定还。小的去借贷,还望您指条明路。”杜五爷嗤笑一声,一把放下他的头,任其重重地砸在桌上:“哼,算你识相。明日午时西郊树林,只准一个人来,若还有别人,我扒了你的皮!”

“借贷?这楚律不是严禁民间私下借贷吗?河州竟有人敢干这等买卖?”一个外地口音的围观群众惊诧道。

一旁的人摆摆手说:“楚京距这儿多远?这儿啊,楚律算什么,刘宣才是老大。算了,你个外地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干甚。走走走,再去玩几把。”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舒瑜和时白露对视一眼,离开了赌馆。

☆、第7章

“那宝库位置十分隐秘,小的跟踪他们从西郊树林出发,途径一个小镇,又拐了两个山道,从一处园林地道通过,才总算到的。”

舒瑜点头,轻咳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看守的人多吗?”时白露坐在她边上神色有些不悦,只闷闷地喝着白粥。叶一看了看时白露又看了看舒瑜,虽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但还是先禀明了正事:“想是他们自信地方偏僻无人寻来,因此并未派多少人手看护。而且小的注意到那宝库也许只有园林地下通道一条,因为昨日瞧见有人来回着把宝库里的宝箱运出去,地下通道狭窄,只能容一人进进出出,抬着宝箱更是不便,但是他们却都从地下通道走。”

“他们果然已经收到风声了。”舒瑜站起身来,踱步数次,之后取了架子上的氅衣,披好后冲叶一吩咐说,“我现在赶去河州调兵,若无意外,他们今晚定会为水云来此。你务必护好殿下和水云姑娘,此去河州不远,我现在快马加鞭前去,最迟戌时可带兵赶回。”

“咳咳咳咳咳……”舒瑜刚把房门打开,就被灌入的冷风袭得猛咳不止。许是连日来奔波劳累,再加上昨日在赌馆受了邪气,她昨夜回来就病倒了,偏巧今日河州刮风下雨,温度也骤降不少。

叶一见此情景,担忧地看向时白露:“殿下……”

舒瑜撑着房门将将平缓了些许气息,重新拢了拢衣领,脚步虚扶着跨过门槛,还没走出几步,眼前昏沉一片,扶住门框才险险站稳,忽而腰际被一只手扶住——时白露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一言不发地默默把手伸进舒瑜怀里,掏出令牌扔给了叶一。

舒瑜扯住她的衣襟,呼吸短促而沉重:“小露,别胡闹……他们今晚要来了,叶一不在,谁保护你……”时白露把她的手掰开,放回被子里,语气冰冷地转身对兀自发愣的叶一吼道:“还不去?等着我派人护送吗?”时白露这几日全然一副笑面菩萨的孩子模样,何时发过火,这会儿把叶一吓得不轻,瑟缩着揣好令牌立马从房内消失了。

“你……你有脾气冲我发便是……何苦迁怒到别人身上?”舒瑜虽然自小长在尚书府,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每年会寻些时日去道馆静修祈福,是以耳濡目染了一些万物灵长的道理,最不喜见到官宦人家子弟欺凌下人。

时白露冷笑一声:“迁怒?你也知道我有怒气?”舒瑜闻言,黯然将头扭转过去,眉头深锁。“我只当你是身体全好了,才会向母亲请命与我一同前来。哪里知道……”时白露猛地站起身来,胸脯上下起伏,情绪十分激动,“你当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吗?大夫说你积劳过度,郁结于心,应当好生修养,不宜如此舟车劳顿,一个乡野大夫能看出来的病,我不信尚书府的大夫会没有跟你说!”

……

屋内一时静默无言,只有舒瑜的呼吸声和着时白露渐渐平缓下来的喘息声。半晌,时白露偏过身子悄悄瞧了瞧舒瑜,见她虽闭着眼,但是眼球微动,显然一直在听。于是跺了跺脚,面露懊恼之色,她一个病人,怎么可以对她发火,你真是猪脑子!

时白露踟蹰了一会儿,凑上前来,耷拉着脑袋:“小瑜……我……”

“微臣想休息了,殿下有事可以稍后再议吗?”舒瑜面对着墙,指甲生生掐着手掌心的肉,方能逼着自己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来。看着墙上投映的那道人影渐渐缩小,脚步声在中间停顿了片刻之后又渐渐远去,伴随着关门声消失,舒瑜鼻子一酸,藏在眼底的泪水如放闸般洪泄而出,顷刻间就把枕头的一片染湿了。

承宣布政使府。

刘宣摸了摸胡子:“刑部怎么说的?”

参政戴权有些为难地说:“张大人派人来说……来查案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吏部侍郎舒瑜,那舒瑜油盐不进您是知道的。”

“那个公主呢?诶,不对,我当年自楚京来河州上任前有幸得见过公主一次,容貌虽记不太清了,那时她年纪也还小,但是眼底分明没有一颗痣呀。”

“您有所不知,来的这位是前些日子刚从宋国回来的,听说陛下甚宠,派了薛直为师,又留她寝食于宫中,还让她批阅奏折。”

“宋国?”刘宣一听,哈哈大笑,“甚宠?我看未必,陛下膝下一子二女,当年既然舍得送她入宋国为质,又怎会甚宠于她?如今只怕是一时歉疚补偿罢了。”刘宣抓了一把桌上玉盒中的金元宝,眼里贪欲四溢,“这个张松涛,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收,还叫我把那宝库里的东西给毁了,说的轻巧。既然他不肯再帮,那我只好走此下策了。”

河州缘来居。

舒瑜先前哭得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迷蒙中曾感觉有人喂自己喝药,等再醒来时天色已黑。她强撑着站起身来掌灯,刚拿起火折子,时白露提着食盒正好进来了。

“你起来做什么,河州还未到时节,客栈没有备置炭火,屋子里冷得很。”时白露放下食盒,抢上前去帮她把烛火点了,又想要帮她暖手,刚一触及才发觉自己的手温还要比她冷上几分,于是尴尬地松开了手。

舒瑜反倒立马抓住她的手,呵了几口热气,来回揉搓:“你去了哪儿?怎么手冷成这样?”

时白露笑着扶她到桌旁坐下,在舒瑜疑惑的目光中打开食盒,端出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醋鱼?

时白露一边摆放菜肴,一边:“你不是说想试试再来楼的醋鱼吗?我想着这案子左右这一两日就结了,明日就要回京,没有时间再和你去尝尝了。所以去了一趟再来楼,另外还点了些清淡的小菜。”她夹了块鱼肉,剔了刺放入舒瑜碗里,“我还邀了水云姑娘,她一会儿便来。你先趁热尝尝吧?”

舒瑜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瞧见她额头上一层薄汗,饭菜还有热气,这里离再来楼却分明不近。于是拿起手绢给她擦汗,喃喃道:“你是呆子吗?不会花些钱叫客栈的小二帮你买来?”

“我怕小二笨手笨脚地办不好事。”

舒瑜还要再说些什么时,门外却有人敲门。时白露知是水云,忙把她自门外拉进来一同坐下吃饭。舒瑜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再生生咽了下去。

许是有了水云这种不拘礼数的人同在,一顿饭吃下来席间笑声不断,舒瑜胃口也比平时好了不少,尤其那盘醋鱼,到最后吃得只剩下了鱼骨,连提鲜用的佐料都一并吃了。

“水云姑娘你此案了结后可有打算?”前几日舒瑜和时白露在巧凤楼已为她赎了身。

水云饮下一杯清酒,两颊红晕,看了二人一眼之后双膝跪地磕头:“许是命数如此,之前我与浩然一见钟情,他不顾我身份卑贱,愿意在河州洪涝案了结后回来娶我。虽然之后事端频起,变数横生,却又碰上二位恩人救我离开烟柳之地还我清白之身,我还能作为人证为浩然翻案,实在感激涕零。本该下半辈子为二位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但是得知浩然在世上唯一的遗孤被贪官所害以致身体残疾,我只想为他照顾他的子嗣……”

时白露把她扶了起来,只点点头,舒瑜却皱眉:“你年纪尚轻,又何苦把下半辈子给……”

水云凄然一笑:“年纪尚轻又如何,我处女之身早已不在,谁会稀罕呢?怕除了刘浩然那个傻瓜……再无他人了……”

舒瑜还欲再劝,时白露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摇摇头。

忽而房顶瓦片声响大作,屋外脚步声接踵而至,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直接朝水云飞去。

时白露一下冲上前去抬脚踹飞了离水云最近的人,之后一记反手擒拿抢过一人手中的刀,和屋内的黑衣人周旋起来。舒瑜虽然只是幼时练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术,但是此时看见时白露一人与几人恶斗,渐渐落了下风,衣领更是堪堪被划破一刀,咬咬牙捡了地上的刀,也冲进阵势里。

舒瑜的加入只是稍缓了局势,不多久两人就被逼到了角落中。眼见着这边基本被牵制住了,黑衣人互相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个黑衣人转而朝水云走去,水云手里颤抖着拿着刀,见黑衣人走来闭着眼胡乱挥舞着,黑衣人轻松地就把她手里的刀踢飞了,将刀刺向水云。

“不要!”舒瑜见状大力劈开黑衣人的夹击,倾身护住水云。眼见黑衣人的刀就要伤到舒瑜,时白露匆忙从靴筒内抽出匕首射向那黑衣人,却不料这片刻间被人自腹部刺了一刀,她咬牙踹开那人,捂住腹部朝舒瑜跑去,跪坐在地:“你没事吧?”舒瑜自惊愕间转身见是她,狠狠地摇头,抱住她:“我没事。”

为首的黑衣人见她受了伤,挥了挥手,正要一起围攻三人的时候,叶一自窗口处飞进,与几人恶斗起来,窗外火光四起。“河州总督李启新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时白露见一身甲胄的李启新领着一队精兵,黑衣人已被叶一制服,再无危险,转头看着舒瑜笑了笑:“你没事就好。”她话音刚落,就晕了过去。

舒瑜这才看见她一直捂着的腹部受了刀伤,流血不止,染红了腰际的白衫。眼里含泪:“你当真是个呆子吗……”

☆、第8章

楚王宫勤政殿。殿内熏香怡人,因为时宴刚午休醒来,是以王芍命人端来了炭火盆以免她遇寒着凉。

时宴细细看了看奏折,而后把手伸到炭火旁取暖:“永兴侯他不是一向崇尚节俭,怎么这次想着要在楚京办三天三夜的宴席了?”这在楚京办宴席按理虽然不必上报至礼部,只需在府尹处做个登记,但是为了避免有些官员借宴席谋取私利,过大的宴席需要上报礼部审批,这三天三夜不间断的宴席可真不算小。

礼部尚书周琛儒笑说:“陛下忙于处理政务,永兴侯又一向不问国事不来上朝。您有所不知,这是侯爷要给自己天上掉下来的儿子办接风宴席。”

时宴眉毛微挑,语气上扬了些许:“哦?这儿子还有自天上掉下来的?你且说来听听。”

周琛儒知道时宴虽然已经登基多年,但是少年时期常游历山川,最喜听这些奇闻异事,是以清了清嗓子,把这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永兴侯早年风流成性,先侯爷宠爱,不甚管教于他,偏生永兴侯就只爱风月之地的女子,说什么风月之地汇集了天地灵气,极易孕育出才貌俱佳,淳良聪慧的女子,是以常年留宿于烟花柳地。即使是与夫人成亲之后也不加收敛,夫人在待产期间更是为了一名艺妓不顾妻儿跑出了楚京。后来夫人在积怨中产下一名男婴,而后自缢身亡,那孩子不久后也夭折了。先侯爷为此勃然大怒,命人将永兴侯绑回了京城,说也奇怪,这侯爷回来以后竟浪子回头了,再不近女色,却也不再娶妻生儿育女,是以一直没有后嗣。”

时宴听到此处方点了点头:“嗯,这事儿朕有些印象,后来呢?那儿子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一个青衫褴褛的少年打扬州来,深更半夜地敲响了侯府的门,说来找他爹。下人以为是疯子,正想把他赶走,正巧管家过来看了,一眼就瞧出那少年手上攥着的半块玉佩是永兴侯的。于是赶忙把这人带到侯爷跟前,仔细盘问,一一对照了信息之后,原来这少年是永兴侯当年在扬州青楼云雨的结果,那个时候没多久永兴侯就被抓回了京城。那被宠幸的女子得知侯爷夫人的死因后咬破了手指,写了一封决绝书托人上京给了侯爷,之后一人将孩子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前几个月那女子生病去世了,希望将那少年托付给侯爷照顾。侯爷甚是高兴,是以申请了这盛大的宴席。”

老来得子是以如此高兴吗?十几年来互不相识的父与子凭借血缘的维系真的可以做到父慈子孝?时宴不由想到自己和时白露,原本舒缓的眉头也渐渐紧缩。

周琛儒见时宴久久未有反应,试探性地喊着:“陛下,这事您看……”

时宴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准了。另外再传朕旨意,赏黄金百两,绫罗绸缎百匹,当做贺礼。”周琛儒跪下谢恩。

“王上,不好了,王上!”传令太监忽而慌张入殿,跑的两颊通红,鞋子的系带掉了也不及整理,到了门槛处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时宴面前。周琛儒皱眉斥说:“大殿之上你怎胡言乱语?毫无礼数可言,谁教的规矩!”

时宴摆手制止了周琛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太监抹了抹额上的细汗,颤抖着说:“二公主回京了。”

时宴嘴角竟不自知的挂了笑意:“你这奴才,她回京了是好事啊,说明事办好了。”

太监支吾半晌,方继续说道:“……殿下……殿下在河州遇刺,受了伤……”

遇刺,受伤……时宴脸色大变,她只派叶一一人前去护卫一是想试探时白露深浅究竟如何,是否表里如一,二是觉得她的女儿,楚国的公主,谁敢对她下手,可偏偏,偏偏就有这样的人!

时宴抬起一脚踢开了那传令太监,呵斥:“可有你这样传令的奴才?混账东西!”她一激动之下,身上披着的氅衣应声而落。王芍忙捡了起来给她披上,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时宴盛怒之时,敢靠近她的现在就只有王芍了。

时宴拢了拢衣领,王芍不小心触碰到她冰冷而颤抖的手,不禁大骇:竟气到这般程度……

“备马,去公主府。”王芍本想劝她外面风大,还是坐马车前去为好,可是马车速度慢,而她此时心急火燎,于是只好命人多带了些许衣物,跟着走了。

火,火盆。还有栅栏外身形顶她两倍的宋国人,身下是被污血浸湿的干草,她动了动手指,想去抓那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脏馒头。唔,痛……她不过想凑近一些,身上便如分崩离析的裂墙一般,疼痛四散开来。可是她太饿了,她好饿,这是第四天了,来到宋国的第四天,也是饿肚子的第四天……她强忍着疼痛,用手肘摩擦着地面凑上前去,眼见着快拿到馒头了,她激动地手脚并用,却使得脚镣的铃铛声响大作,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开来。

“嗖啪——”狱卒毫不留情地一记鞭子抽向她的手,顺便也打飞了那近在咫尺的馒头。她疼得大叫,而后为了即将饿肚子的第五天哭得撕心裂肺。那狱卒听得心烦,往她身上又狠狠补了几鞭,一边打一边操着她听不懂的宋国口音骂骂咧咧。很快,她便不敢再喊,也没有力气哭闹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用没有挨打的右手捡了块砂砾在墙上一笔一划地算着:36504=3646,算好之后,她顿了顿,用掌心划掉,又重新算了一遍,如此十来遍,她眼泪又默默地掉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只好捂着嘴呜咽,娘……日子太长太长了……你明天就来接我好吗……

“娘……娘……”

刚叫小铃打来热水,想给时白露擦汗的时宴闻声赶来,见她只是梦中呓语,还没有苏醒。叹了声气,将毛巾折好,轻柔地用一角给她擦汗:“你就只有在梦中才会这么喊我吗?回来多久了,从未听你叫过我一声娘。你哥哥妹妹私底下从不叫我母亲,你可是知道的啊。难道还要我逼着你这样叫我吗?”时宴说了半天,才摇摇头,自嘲地笑笑,“你昏睡着,我跟你说这些作甚,真是糊涂了。”

时宴自时白露回来,算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和她独处,许是情之所至,令她看着眼前这张面容竟倾诉出了自己这几日来隐秘在心里的情愫,她食指轻轻触碰了时白露眼底的泪痣:“你这次身陷险境……并非我愿,若有一天,你能坐到我这个位置,必该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可信之人是什么意思,什么滋味了。”时宴说罢起身,出去吩咐小铃再换一盆热水。

在床上躺着的时白露缓缓睁开了双眼,眸子黑如深潭,望着时宴的背影呢喃:“娘亲……”我不怨你算计于我,因为我,也在算计你……

☆、第9章

屋内银屑炭在兽纹鎏金炭炉内噼啪作响,松枝香气四溢。陈和瞅瞅屋外,依旧细雨纷纷徒增寒意,眉间焦虑只增不减,几次看向舒铮,见他只拿着书卷在手,好一会儿了,没见翻页。终究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唤了声:“老爷……”舒铮于沉思中一惊,手中的书卷险些跌进炭炉内,没好气地白了陈和一眼:“怎么了?”

陈和低头哈腰地上前几步给他捏肩捶腿:“小姐身子尚未调理好,今晨回府时还咳着嗽。天气冷得很,祠堂又没添置炭火,也罚了两个时辰了,您就饶了她这次吧。”舒铮铁着面一下子把他献殷勤的手拿开:“有何可饶?她现在是越来越恣意妄为了,把朝廷钦犯藏在家里几天还将我瞒天过海,都是你们这些下人惯得她。”陈和不禁腹诽,您的女儿哪里轮得到小的们来惯着。果见舒铮起身往祠堂去了,偷笑着跟上前去。

第1节

恋耽美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