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白清声音平淡,好似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转头看向正盯着时宴看一脸茫然的时白露,那眼底的一颗泪痣格外夺人眼目,时白清轻蔑笑说:“时也命也。姑姑还记得那道士命师在我父王面前是如何说的吗,泪痣祸国,不可不除,只是不知道在姑姑得了宝座之后将这荒谬的言论轮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是何种反应,上苍是如此的公平呵。”
“什么道士命师,什么泪痣祸国!”时白露猛地站起身来,却摇摇欲坠,阿染想要扶她,却被推开了,见她径直走向已经瘫坐在地一副悲痛之色的时宴,跪坐下来,冲到时宴脸前吼道,“你说啊!”
原来时宴自小对她的冷待严苛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偶尔的温情暖意也许不过是时宴的良心有愧之后推己及人的宽待。自己到底,这些年来在奢望些什么……
时宴愣了愣,泪痣祸国,泪痣祸国……往事如历历在目般又一桩桩撞击得她头痛欲裂,迸出几滴泪来。她颤手抚上时白露眼底那颗扰了她十七年之久,如一根拔不尽又横亘在她母女二人本就短浅的情分之间的刺一般的黑痣:“小露,你……你莫要误会,你与你舅舅不一样……”
一声轻响,时白露打掉时宴的手,她站起身来,摇头苦笑:“不一样?何处不同,”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眼底的痣,又看向时白清,“母亲为了夺位,以道士命师一家之言杀了长了泪痣的舅舅,我又算得什么?倘若日后何处挖得天石一块上书泪痣祸国之言,母亲是不是要为了平定舆论安定民心杀我以祭天?”
“小露,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时宴大抵从没有如此狼狈过,王冠绦带已经斜斜欲落,好几日没有休息过的面容本来虚弱惨白,此刻浃着大惊大悲之后的汗水和眼泪看着更是憔悴,她爬地起来几次都因乏力而重重跌倒。
时白清见状躺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声含泪,也不知到底是喜还是悲。
“小露!”阿染一声惊呼,扶住了向后倒去的时白露,不得已触及她伤势不轻的脊背,可是她却毫无反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阿染摇头,小露儿太累了,太累了……
时宴见阿染抱起人来就要从窗外飞走忙起身去拦,她抓住阿染的白衣一角,第一次带着乞求的语气哽咽:“不要,不要带走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现在不拦,以后怕难再见。
阿染额间弯月微动,她有些厌嫌地看向时宴:“你不疼她爱她自有人替你,若不是她其实心里留有期盼温情,我必不会留你活着,做她母亲,你不配。”
人去屋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芍端了晚膳进得屋内,触目便是一个面相可怖被绳索束缚着的女人,她不禁惊呼,木盘掉落砸了一地碎片。
“陛下!”她冲到蜷缩在窗边的时宴面前,“怎么回事?殿下呢?”
时宴漠然地看了王芍一眼,而后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走到时白清面前,时宴无力地吩咐:“把她绳索解了。”
王芍才蹲下来,时白清就轻佻一笑:“芍姨不识得我了吗?青州那场大火得你相救,我还未寻得机会与你道谢呢。”
“你……你……”王芍吓得跌坐在地,捂嘴低呼,不由看向时宴,“陛下……”
“……白清,若我说当年我是被奸人所骗才……才杀了你父亲,行宫那场大火也是那奸人所纵,你会信吗?”
时白清笑了:“姑姑信吗?”
时宴蹲下来为她亲自解了束缚,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意味的笑:“是了,连我都不信。”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如何再与别人乃至后世说,这弑兄夺位的名头本来不假,是否她本愿又有何意义。
“你不怕我再杀你吗?”没了绳索绑着的时白清仍然躺在地上,只是忽然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七窍流血不止,她笑着,嘴里的血喷薄出来,绽开一朵异常绚烂的曼陀罗,时宴见状忙急急唤道:“王芍!叫御医!”
时白清嘴里含着血,可能王芍听不清她的话,然而时宴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十几年前,刚刚牙牙学语的时白清时常追在她身后口齿不清的说些异想天开童言无忌的话,只是时过境迁的今日,便成了以命相换的诅咒:
“时宴,我以我命愿你此后众叛亲离,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有点点小难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评价时宴,在我心里她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她确实不曾是个好的母亲,然后,炮灰表姐领便当了qaq。顺便!!!!号外!!!求什么番外的可以从现在开始提了,因为我存稿已经接近结尾了,番外我会好好写的,因为新文不会近期开,新文是个大工程。但是!不要跟我求什么母女船戏之类不靠谱的番外qaq
☆、第44章
细雨簌簌,竹影摇曳,一弯浅溪淙淙而流。一垛简易草屋,屋前一栈木桥,其上一方矮桌棋盘,相对而坐两个白衣女子,两只纤纤素手织就一局迷棋,暖风徐来,裹在栈桥上的缱绻衣角微微晃动。一阵轻咳打破了清晨林雾中的寂静。
阿染拈着黑棋的手顿了顿,一弯墨眉不禁蹙起了好看的弧度:“不让我去城中买药,又不愿随我回去,伤病如何能好?”
时白露拾起桌边竹杯饮了几口新鲜花草随意泡制的温茶,清痒的喉间才稍稍好了些,她卷起衣袖一角,趁阿染分心之际以一只白棋吃掉其一方江山:“我哪里敢央着你帮我买药,金叶可就剩一片了,师傅又是珍视宫规的人,万一金叶一尽,就断了师徒情分背我而去,我可是哭都没处可寻。”
“你就会拿这些话打趣我,照顾你本是你不说我自个儿也乐意的事,断用不着那金叶。”阿染说着伸手去她额头上探了探,方放下心来,“也不亏我那几年有什么贵重药草都当不要钱的野果似的喂给你,烧退下了便好了,我也不担心了,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不爱去待在这儿她们也寻不得你。”这地方不过是她得了鸽子传信追时白露到青州后,为了僻静粗制的一处陋室,虽然小且家俱不全,但是往西不远处就有一处野果林,这阵子来还偶尔猎的两三野味,溪涧中鱼类肥美,便是久居也未尝不可。
“什么野果,苦涩味道可比之不及。”时白露摊手抱怨,见阿染作势欲打,眨巴着大眼睛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晃着,忙转移了话题,“听师傅的话,不日便要走么?”济世宫的宫主在外不可久留,最多一个月就要回去,这之间自然也包括了两地往返时日,阿染此行若她没估错,只怕已经花了二十日,仅是陪她在此处疗治身心两处的伤便花了十日的功夫。
“不日便走,只是我还想听听你的答案,”阿染觉得自己伪装得很是到位了,可她到底不是常与人打交道可以诡变巧言隐瞒真情实感的人,略微发颤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你,要和师傅一起回去吗?”
“师傅猜猜我会怎样选择呢?”只要金叶尚在,她就还是济世宫的人,还是阿染的徒弟,回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阿染气结,白了她一眼:“你心里自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她的徒儿,从来都是最执拗最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越过万里沙漠爬过高大雪山,带着半条命跪在济世宫面前一天一夜,只为求她复原肌肤。
“……师傅,我也曾起过念头,再不管其间繁杂琐事,索性与你回去待在那避世居所里平淡安谧的了此余生。可是后来我觉得我如果就此罢手,那我这许多年来作出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我口口声声要寻她报仇,可报的是什么仇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养而不教?教而不爱?其实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到底是还怀着些许希冀盼她能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对我,她自小不敢正视我,就如不敢正视这颗痣一般,扰的从来不是旁物,而是她自己的心魔。”平静的说出这一席话对于病中的她本是耗费心神的事,咳了半晌她才在阿染有些感伤和心疼的目光中继续说道,
“我不信因果报应,上一辈的事情与我何干,便是遭了报应该是谁受的便是谁受的,落在我身上便是那罪孽的不是了。她因着一颗泪痣如此可笑地将我拒之于外十数年,我现在便走是遂了谁的愿呢?”
阿染悄无声息地低叹一声,抚上她噙着几缕闲愁的眉目:“你,长大了。可我但愿你还是从前那个依偎在我怀里讨要糖果吃的半大孩子,你便是想的太少,也是想的太多了,我即便不知是对是错,也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
时白露微微眯着眼睛,显得很是享受阿染的这番触摸,声音甜糯地摇摇头,嘴角嵌着笑意:“师傅错了,我想的不多。她不愿见我,不愿见这颗痣,医书上说以毒攻毒,她不愿什么我便让她见什么,见到她倦了烦了麻木了为止,到时心魔还能左右她如何呢,自然,她心心念念不让我触碰的王位我也不会拱手于人。”
“啪——!”一声闷响,时白露捂住被狠狠敲了一记的脑袋,委屈地小脸都皱成一团,看向阿染,颤声撒娇:“师傅……”
“还知道叫我师傅!竟敢说我错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也罢,我狠不下心整治你,你愿在时宴底下受她责罚虐待我还当如何呢。你要走便赶紧走吧,我前几日去备置干粮的时候听闻时宴一行今日便要还京了……”
话未说完,那人轻飘飘地就施了轻功要跑,阿染气极,衔一枚棋子便打在她的腿弯,随即飞到她身边接过她来,落在栈桥上,指了指自己脸颊阖目说:“送师傅一个饯行礼。”
时白露不禁扶额,阿染当真,当真即便长她近十岁不仅容颜年轻,连心智也是幼稚得很。她踮起脚尖,在阿染脸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后紧紧抱住阿染,力度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竹声飒飒,洒下一林新绿翠叶,点缀在她二人的胜雪白衣和如瀑黑发之中,若有人见了,当疑以为误入画中仙境。
阿染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她,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就要将她打晕强盗行径般地拐回宫里,一直站在栈桥之上,直等到怀中已空无一物,耳畔间却还回荡着时白露临走前说的话:“最后一片金叶我会一直留着,阿染。”
青州行宫外。
边江边薇率着禁军护卫带着两座车辇缓缓踏过石板北上。边薇随行在边江马侧却是不住回头看向那辆外饰最为华美的车辇,终是忍不住朝边江抱怨:“歹人已除,小露失踪好几天了,陛下不派人去找也就罢了,怎么这就要回京了?”
边江横了她一眼:“怎么越来越多话了,还有,谁许你这么称呼殿下的?”
边薇撇撇嘴,只好不言。
车辇上。
路途难免颠簸,时宴不时就在为熟睡中的时白兮掖好被角,她的体质确实太差,经此遭遇之后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是又得花时间好好休养了,这几日常常困倦,醒着的时候却都在缠着自己问,姐姐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呵,我也想知道呢,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孩子,还愿意回来吗。
走着走着,时宴忽觉路途平稳了许多,掀得车帘来看,何止是平稳,车马俱都停了下来,她再探头一望,却惊在了原地。
“好啦,姐姐,我只是去和旧友闲聚了几天,你不必着慌。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人拐了去不成?你莫再抱着我了,边江哥哥脸已经拉得比马还长了。”
边薇闻言侧过身去看,果见边江又臭又黑的脸,只好悻悻放了被她拥入怀里的时白露,却还不太放心:“当真没事?我和哥哥那日赶回来你就不见了,芍姨和陛下脸色都很差,后来陛下还莫名其妙地遣人将一个女人葬在了泰安山,除去请高僧做了几天几夜的法事之外,更是一个人在泰安山上待了四五日。舒大人也是,才醒没多久,听闻你不见了,顶着那残弱的身子就骑着马四处去寻,亏得我不放心跟在后面,才把晕在街上的她带了回来,现下还躺在车辇里不省人事呢。”
时白露听了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与边薇说了几句之后便翻身上马朝车辇处行去,待行近了时,她才瞧见时宴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车辇之外,她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
瘦了太多,两只原本神采熠熠的眼睛深陷进去,脸上骨肉也不再匀称了,时宴思忖了半晌,终究踏上前轻声询问:“伤……可大好了?”她本想说,我怕你再不会回来,不愿见我了。可是人都到了眼前,她再问这话岂不多余,当然,她后来问出的话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时白露轻轻下得马来,朝时宴微微躬身行礼,微微笑说:“好了。”
时宴似乎有些想不到她态度会如此风轻云淡,因此一时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假装如没事人一般,掀了车帘:“进来?”
询问的语气,若是以往的时宴,怕是直接命令了。时白露心里偷笑,却径直朝前走了,回绝:“我要和小瑜同车,母亲与妹妹在一起便好。”
时宴捏着门帘的手不禁凉了几分,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上得车内。
舒瑜静静在榻上睡着,病容显著。小荷和小铃都在,小铃见着她激动地差点哭了出来,而小荷却是冷哼一声扭转过头。
时白露侧坐在一旁,抚了抚舒瑜的脸颊,脸上都是专心关爱的神色,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问说:“……小小呢?”
“……走了,被阿染带回来之后醒了便走了,什么都没说,大半夜时候偷偷溜走的。”
时白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原本以为该是如一缕轻风拂过般的惬意自在,可是反而觉得难过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阿染戏份告一段落,她领工资下班惹。师徒番外已批准,宋国番外……你们等看完全文再想想要不要看白露被虐的样子……船戏统统不准o(︶︿︶)o实在不会写,而且写了容易被锁。小时候番外容我思考下
☆、第45章
“退朝——”
王芍一路尾随时宴回到勤政殿,端详其脸色便知着实生气了,也是,时白露自从青州回来后一直假病不上朝,连请安都不来,如此情况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亏得时宴还能忍到现在没有发作。
才端了一盅莲子粥回来,便见到时宴召了传令的太监,不消时,那太监便抖抖索索地回来禀报了:“殿下不在府里。”
“不在便去找,楚京虽大却不是个无底洞,翻个底朝天朕还不信你们寻不得她。一日找不回来便累十板子,何时找回来了何时了结。”太监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双手离了地面才准备离开,殿外便有人通报说二公主前来请安了。
时宴于是摆手让太监退下,又宣她进来,轻咳了几声,胡乱喝了几勺冰镇莲子粥,消暑还是其次,先敛了怒气才是真的。上次青州行宫那次丧失理智的虐打真是令她心有余悸。
“儿臣给母亲请安。”近一个月不曾得见,或说是不敢相见的女儿此刻近在眼前,时宴倒是真的想她了,但自问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只一声淡淡的:“起来,入座吧。”
王芍又给时白露舀了一盅莲子粥,慈祥地笑说:“殿下养病倒是养得白净圆润了些。”时宴闻言也不由略有所同地轻轻点头,从青州刚回来的时候听得去公主府的医官回宫汇报时常说心中郁结,外伤感染,未得良药及时医治,是以才久咳不止,那阵子她是既忧心又不敢去看,犹新的回忆中时白露还是青州回来时骨形消瘦的模样。
时白露才喝下去几勺便不禁连连啧叹:“芍姨的手艺比多年前更好些了呢,外面酷热难耐,即便只是一袭纱衣都捂出一身汗来,这莲子粥清热解暑,又加了冰块镇着,喝下去真是解渴又痛快。”
王芍被她半是真心夸赞半是讨好的话喜得捂嘴笑了片刻,鬓上几点新白随着笑声在光影间颤动着映出盈盈光彩:“殿下喜欢便好。”
“咳咳。”时宴见她二人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兀自欢声笑语,故作地咳了两声,缀着耳饰的耳垂竟染上了几朵粉红。
“母亲染了风寒吗?”时白露说着便放下勺子凑到时宴面前摸了摸额头,她刚刚才贪凉端了粥碗,此刻掌心一片寒凉蓦地触及那原本温热的地方,激得时宴向后退了退,抬眼见那孩子桃花眼里灼灼然地都是诡计得逞的窃喜便一记眼刀射了过去,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
“谁与你说我染的风寒?不过,却是有些不舒服,你既在这儿,就与我把上一脉。”末了,又补上一句,“把那冰凌凌的手捂热了再搭上来,我可不似你那般畏热。”
“噗——咳咳咳咳咳……”不舒服?要她把脉?时白露被惊吓得把嘴里的莲子粥都不雅地喷了出来,还被口水呛着了,猛咳不止。她这个母亲闹得哪一出,自青州回来以后不再如以前那般强自约束于她也就罢了,她故意气时宴一个月不进宫,时宴竟然这个月内都没有派人来拿她,现在还让她把脉,是在为行宫因写医方施银针那事找个台阶下?
“比小时候还不如,怎么喝点粥也能被噎着?”时宴虽然嘴上不停抱怨,但是拿了王芍手里的毛巾,扳过时白露的小脑袋就是一阵轻柔的擦拭,细看可还有哪处污渍没有顾及。本来该是温情脉脉的场景,可是,也得抱怨这距离离得太近了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一大堆脂粉味儿,去了哪儿?”平淡地,毫无波澜的声音,然而,并不是个好的预见。
时白露往自己身上替衣挟领地作势嗅了嗅,也是平淡地正视了时宴回答:“妓院酒馆。”
“……为何去?”时宴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对她动怒,要忍。
“儿臣自小喜欢脂粉味道,母亲自是知道的。”时白露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屈服在时宴的淫威之下,她就想知道,时宴经了青州一事之后现在对她容忍程度到了何种地步。
一阵沉默,时宴突然唤了王芍:“命人把负责给宫里调制脂粉的制香师请来。”
……什么意思?不打她,不骂她,不罚她,请制香师来作甚?时白露觉得自己之前低估了时宴,以至于现在都有些不了解时宴的想法了,不过在制香师被请了过来之后,她很快便懂了。
时宴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一众制香师,看着时白露下了道令:“身为制香师却不能调制出能令二公主满意的脂粉,全部拖下去杖责五十。”
时白露闻言笑了,她是猜不准时宴,可时宴也不了解她,她并不是那样推己及人会心软的性子。殿外哀嚎痛哭求饶声不绝于耳,她已经吃完了一碗莲子粥,看向身侧站着不时朝外探望的王芍:“芍姨,我还要一碗。”
王芍哎哎的应着,借着舀粥的间隙瞅了瞅时宴的脸色,终是忍不住劝说:“陛下……这些制香师大多文弱书生,受不得这么重的板子,且天热了,疮伤容易感染化脓,处理不好便是一条命啊……”
时宴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时白露,对着王芍有些面色不善地说道:“你且问那小祖宗以后可还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时白露也不示弱,眉眼笑着冲王芍回说:“你且回禀我母亲,那种地方我以后定不辱使命还会再去的。”
王芍一会儿看看时宴,一会儿看看时白露,左右相顾间有些哭笑不得地恼了,这母女俩置气为何把她当个作摆设的传话人似的。
“都下去。”时白露挑眉,这便是极限了吗。
不过片刻,勤政殿内里里外外的内侍宫女俱都退了下去,连王芍也不除外,当然王芍还得了旨意去赦免还在挨打的制香师。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舍得打你?”时宴站起身来去案桌上取了一把镇尺,在她面前狠狠一拍,喝道,“你倒当真是个宠不得的性子,上次那顿打才不过半年就都抛在脑后了吗,跪下。”
“母亲自然舍得,脊背上的疤痕还未消去,我如何忘得了疼。”时白露虽然此刻嘴硬,但是其实不过是觑着那镇尺实在厚得可怕,故意以话激时宴罢了。
良久,不见镇尺落下。时白露才偷偷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赌赢了,却听时宴走到她身侧,语气无奈地说:“把手抬起来。”
打手板?这种少时习课先生才会用的招式时宴竟然要对已经快要成年的她用……才举起手来,便感觉到一袭风席卷而来,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股直痛到骨子里的沉闷感觉才后知后觉涌来,两只手的掌心就红了一片,不待她消化这股痛,时宴第二下便直直打下。
接连五六下,掌心就肿了一指来高,每一板子落下时,时宴都要或是语言或是眼神地示意她不要曲折手指,若是打到手骨就不是小事了,时宴是要罚她,但不是要不计后果地虐打她。
第十一下,时宴的镇尺落了空,她也不怒,只等着时白露将两只都已经红肿得没办法握拳的手掌又如托起千斤重物般缓缓抬起来,再观其脸色,耳际嫣红,小脸却忍痛忍得煞白,才又打下两三下之后,那双眼里便含了泪花,时宴笑了:“若知道你怕这镇尺比怕藤条更甚,我之前还更省事些。”
“不是怕,手掌就这么大小,骨多肉少,如何耐打……”她垂首嗫嚅着,说的确是实话。
时宴又举起镇尺,才要落下,她又把手缩了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扶额苦恼说:“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听话?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妓院这种地方我万不能许你常去。”一来,她是自己的女儿,关乎王室的颜面,去的那种地方难免有辱风声,二来,那种地方,即便寻常女儿家都不应该前去,更何况她什么身份。
时白露眼睛一亮,这才不过十几下镇尺,时宴就心软了,这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容易啊。
“要做什么都可以?”
时宴毫不犹豫点头:“对。”才答完这话,时宴却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总不能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吧,当然时白露比她想的还要过分一些。
却说另一边,时白禹下朝之后便和兵部尚书史瑞一路同行坐上车辇。
那史瑞不同于其他几个尚书,既是两朝元老,又自恃清高,做事偏激激进,与时白禹一向最为敬重的舒铮政见最为不同。此刻听得时白禹怨言不止,忙抚须笑说:“殿下无须挂碍,无论如何,陛下必不会将王位传于二公主。”
“必不会?史大人何以如此断定。”
史瑞顿了半晌,才面露狡黠地笑说:“不可说,不可说,舒铮那臭石头都不肯与你道明的事,我也不敢说来。殿下若是好奇,听闻汴州入春来久旱不雨,来了一位道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真真解了汴州的旱灾,只是修仙寻道之人大多云游四海,难以寻访,殿下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汴州附近找找。他知道的东西兴许可以解了殿下的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抹一把泪,总算有黄v认证了,谢谢给我投地雷的筒子们,谢谢一直给我评论的筒子们(o)/~
☆、第46章
尚书府。
舒铮才满面春风地送走来说媒的媒人,转身便见舒瑜踏着细碎的脚步朝他走来,伸手便拿过他手上的红封媒书,眼睛胡乱扫过一眼便还到他手里,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不定:“爹爹厌烦瑜儿了吗?”
舒铮见她来得如此之快,便伸腿作势踹了踹一跳身便躲在舒瑜身后的小荷:“你这丫鬟,旁的事做不好,倒消息倒是倒得快!”捋了捋胡须才说道,“莫要胡说,爹爹怎么会厌烦你,你毕竟大了,与我一同入朝为官的几位大人都快能抱孙子了。”
“爹爹莫非觉得这世上有哪个男人配得上瑜儿吗?还是说您也不免就俗地要随便将一手拉扯大的女儿挑户八字相和的人家嫁了吗?”
舒铮素来最为珍宠这个独生女儿,当下连连哎哟了几声,搂过舒瑜的脑袋抚慰着:“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的宝贝女儿嫁了去?”他轻轻一甩,把那媒书抖落开来,用嘴努了努说道,“这倒不是一般的媒书,是郑家那个呆头书生自个儿不好意思上门求亲,托了媒婆过来。即便是他,我也觉得配不上你,只是左右只能将就将就,谁让你母亲把你生得这般优秀?”
郑钧昊?舒瑜这才看见刚刚被自己忽略掉了的落脚名字,难怪近日总以各种理由邀她出去游玩,可她一向只把他当同僚,更何况……
“爹爹,这门亲事您还是回绝了吧。”
“……这是为何?我瞧你跟他常常结伴相游,以为你们必定情义契合啊。”
舒铮见舒瑜一直沉默不语面露难色,,灰褐色的眼瞳忽然精光一闪,他大笑几声,手指着舒瑜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了,我的小瑜儿有心上人了?”
舒瑜闻言好似做贼被抓似的,捏着衣角唇齿颤动着,片刻间才咬牙做了决定,就着衣衫和偶有沙粒碎石的地板双膝下跪:“是,我有心上人了。”
小荷见状忙去拉她起来,一面觑着舒铮的脸色一面扯起没打草稿的谎话来:“小姐昨夜梦见画卷仙境中一个貌赛潘安的公子,醒来就说非他不嫁,老爷您瞧,竟是到此刻都没醒过来呢!”天可怜见儿的,她家老爷是什么眼神,和郑大人一同出去游玩几次就情投意合了,那她家小姐还自小往王宫里和时白露同寝同食呢,便是长大了也不见得收敛几分,莫非还是童养媳了?她一个粗鄙下人都看明白了,她家老爷一个读书人当朝尚书怎么就看不明白。
“你别打岔!”舒铮瞪了小荷一眼,随即看向地上跪着的舒瑜,“那人是谁?”他自认算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若是普通人她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乖女儿,你尽管说来,只要不是绿林强盗优伶艺人,爹爹都答应你。”
不是绿林强盗不是优伶艺人?舒瑜喜了,然而毕竟心细,还是再问了一遍:“当真?”
舒铮嘴角抽了一抽,眼皮微微跳动着,看他女儿这个样子他怎么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忍了忍才点头:“当真。”
小荷闭上眼睛叹了叹气,她家小姐虽说是弱质女流,但是胆子大起来也是吓死人,只听见她家小姐决绝地说了声:“瑜儿,喜欢的是一个女人,姓时,名白露。不奢望爹爹接受成全,只要不让瑜儿成亲嫁人,可以与她平常相守即可。”
勤政殿。
时宴坐在龙椅上,下面站着时白露、时白禹还有兵部尚书史瑞,正剑拨驽张地激烈争论着,不为别的,单只刚刚飞鸽传报,烽火为媒,宋王赫连阔亲率二十万大军逼进楚宋两国边境了,他来势汹汹,已经连夺两座边陲小城,边家两兄妹已经先行回去调兵防御了。
“呵,求和?史大人当真在楚京这种安逸地方待久了,割地赔款金银玉器整箱整箱地送出,这种话说起来竟比漱口剔牙听起来还要简单一些。”
史瑞是何人,时宴都得给他几分面子,几时受过这种冷嘲热讽,当下气得浑身颤抖对时白露说道:“殿下莫要自诩清高拿这种话挖苦微臣,微臣虽然年事已高经久不上前线杀敌,但是怎么也比殿下虚长几十岁,有过沙场经验……”
他话还未说完,时白露便冷笑一声,斜眼睨他:“哦?经验?史大人所说的沙场经验不知可否与求和经验相比,多年前上柬奏请我母亲选子入宋国为质的也是您吧?”
“……殿下这莫非是在以楚国上上下下数百万子民的性命作为你为报私仇耍脾性的牺牲品?”史瑞不愧为两朝老臣,虽然恼怒,但是仍能保持冷静从自古君王最为关心在意的天下民生出发言说。
时白禹见史瑞朝他使了眼色,忙上前一步对时宴说道:“母亲,儿臣觉得史大人所言极是,宋王好战杀戮,虽然近年只顾征外疏于内政,但是其军队凶猛无比,并非我军可轻易相抵的。况且他夺得一城便屠杀一城,为了天下无辜百姓还是以和为贵吧。”
“以和为贵?哥哥,南楚虽然此刻富庶,但是经年累月如此频繁进贡赔款便只能落得坐山吃空的下场,到那时再想反击就是痴人说梦了。你身为太子如此目光短浅胆小怕事和尸位素餐有何差别!”时白露才说完这话便知道自己过激了,不等时宴发作便撩袍跪下,目光郁郁地说:“儿臣失言了。”
“母亲!妹妹她……”时白禹脸色发青地指着时白露,红着脖子呆了半晌才愤愤说道,“妹妹这番话太过狂妄无礼了。”他是着实生气,被时白露当着时宴的面指责他如坐井观天一般叫他如何忍得,可偏偏她这话说得不错,他竟找不到缝隙攻破。
时宴一直在看着时白露,从刚刚进殿她就表现得很是激动,情绪不稳,言语间激愤难掩,即便她曾经入宋国为质,怎么也不该如此。
“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论。”时白禹和史瑞从时宴脸上瞧不出到底她下了何种决定,又不好拂逆,只好相视一眼双双告退了。时白露刚要起身告退,便被时宴叫住了。
时宴走到刚刚才站起来的时白露面前,淡淡说了句:“你既然不主和,那必是心中已有想法了?说来听听。”
时白露低头应了声是,领着时宴走到羊皮卷地图前:“赫连阔率军直逼边境,他常年外出征战其实军需已经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这次挑南楚动手也是为了或者抢掠粮草或者直接占领南楚。他来得紧急,先锋部队必定只带了少部分粮草,大批粮草还在后面等待押运。他以为楚宋两国只有风烟河可以相通,长驱直入必然打得我们节节败退。其实汴州往北有一处地方可以与宋国相通,”白皙骨瘦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指,“就是这里。我们可以兵分两路,边家哥哥姐姐率兵假装求和将他耗在泉山五六日,我再带人从后出其不意断了他的粮草,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时宴看着地图思忖了半晌,疑惑地问道:“你如何知道汴州那处通往宋国的小道?”实在奇怪,别说他赫连阔不知道,就算时宴自己也从未听说过汴州有那么一处地方可以通到宋国。
“……不过是我师傅告与我的。”时白露觉得幸好已经将和阿染从师学艺的事情大半告诉了时宴,现下撒谎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哦?那你师傅可真是奇人,知道得不少。”时宴自是半信半疑,转而还是继续说了正事,“你要带多少人?”
“母亲……您同意了?您不主和?”这一点儿也不像时宴啊。
时宴翻了个大白眼:“我主和还留你在这儿作甚?”赫连阔这个人,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之前那么长时间不过是因为和北燕也在焦灼对战中,一拳难以敌四手,现在他既然主动攻上门来,北燕又还在为了汗位内战,她为何不打。
时白露挠头哦哦了几声才答道:“五百人,要耐得长途跋涉,懂得随机应变之人,作商旅打扮,路途上一片广垠沙漠,无人识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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