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难忘埋葬爹的屈辱。
枪毙那天,金枝推着红车子去等着收尸。她没有喊来凤仪同去,这是丢人的事情。
来金劝阻来凤仪:“金枝出门去了,这事情你装不知道,可别去,你是干部,影响不好,粘到身上,想甩也甩不掉,不好升官。”
“他以前不是您的好朋友好兄弟吗?现在是您的亲家……”
来金揪一下下巴胡子说:“这要看啥时候……”
来凤仪没有犹豫的追过去,远远看见金枝踉踉跄跄的推着独轮车,狼狈的前行,她就像一根楔子,慢慢的被无形的大锤一下下砸进地平线下面。来凤仪奔过去,抢过车把,自己挂上车襻推着。
金枝惊讶的跟着。
他们走过蒋李庄大桥,西行经过大郭庄,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片荒凉的河滩。那里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奋的指指点点,议论咒骂地主反革命。
几声枪响,金枝看见爹的脑袋就像熟透的新鲜的西瓜,刀子刚一插皮,就喀喀嚓嚓四分五裂,身子摇晃两下仆倒,溅起一片尘土。她发疯一般跑过去,分开众人,想把咕咕流出的血堵住,想再给爹说句话,哪怕一句,哪怕一个字,哪怕让爹爹看上一眼。
反绑的爹爹倒下了,瞪着眼,肥大的躯干在扭动,脚在蹬地,沙土被踹出几道深深的坑。她跌跌撞撞的来到爹的尸体边跪下,流下的血被黄沙吱吱的贪婪吮吸。
“大大,我的大大啊……”
来凤仪低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他和她把爹手臂上缠绕的绳子解开,把插在背上的木牌拿掉。翻过爹的身躯,金枝一看爹脑门上血在汩汩流着,拿手去堵那热乎乎的鲜血,爹就活了。
围观的人在往横七竖八的死人身上抛土块吐唾液。
来凤仪和金枝弯曲着身子护住,那些人掩不住兴奋,骂骂咧咧的看着他们说三到四。
有几个人还折下柳条抽打尸体,被来凤仪和金枝默默的领教了。
爹比前几年枪毙的万户侯和陈梅英好些,总算留下了囫囵尸首。
似乎一场大戏散场,人们退潮般兴高采烈的离开,有人唱起了凯旋的歌曲。
金枝开始嚎啕大哭,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来凤仪垂首而立。
来凤仪和金枝把爹抬到红车子上,路过大郭庄,有些孩子还喊叫,周金枝地主婆,地主婆周金枝……这是他们身边的一脸嘲讽的大人教唆孩子喊的。
有几个大点的挎书包的孩子,拍着巴掌唱:
“周扒皮,坏东西,
他娘十六他十七,
半夜头伸鸡窝里,
撅着屁股学鸡啼。
来到周寨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来安慰和吊唁。倒是一些哈哈大笑的声音抛向庭院,夹杂着一些议论:
“周扒皮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当年听到风声卖地没划成地主,没想到屁股没擦干净,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嘿嘿,老天有眼啊。”
“他外甥是县长都不救他,八成是当年那个放牛郎表哥没娶到金枝忌恨在心,她是个扫帚星,妨的公鸡不下蛋,妨的母鸡不打鸣,你看过门才三天就把爹妨死……”
“你看那个大江庄的男人,比金枝要大不少……”
“起码大十岁,怪不得敢喝万金有的剩饭,原来是个老光棍,急啦……”
金枝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来凤仪鼓励她打起精神,把老人送进南北坑里。
没有人来帮忙,来凤仪找到村干部派人挖墓穴,没人愿意去。
来凤仪回到大江庄,叫来张大军大鸽子二鸽子大浪兄弟李豁子于贵人爷俩十几个社员来到金枝林地挖墓穴。
来凤仪披麻戴孝,为周扒皮摔了老盆,这是儿子的分内事女婿也干了。
棺材下葬,一抔黄土埋葬了周扒皮。金枝瘫在坟头旁。
金枝举目无亲,觉得来凤仪有情义重情义,自己要当牛做马,哪怕给他做一辈子丫鬟仆女也要跟定他。和他一个锅里摸勺子,时间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两人一个床上睡觉,就是鸡蛋暖上二十一天还出小鸡呢,这个人,不是石头,有血有肉,不憨不傻,我暖二十一月,哪怕二十一年,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来凤仪也不再劝说金枝离开,这个小女子能到哪里去呢?
两人过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日子。客客气气的,哥哥和妹妹称呼着。
人们都说四省七县再也找不到第二对这样的和睦夫妻。男人把金枝作为教育自己妻子的教材:“看人家金枝多贤惠,哥哥的叫着,你们都是母夜叉。”女人把来凤仪作为规劝丈夫的榜样:“看人家来凤仪多好,和金枝没有红过脸,更不舍得打老婆,当初我真是瞎了狗眼。”
来金咳嗽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金枝急忙起床,下定决心找表哥救来凤仪,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