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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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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曾经漂浮着国党的军帽,密密麻麻,好像夏天的荷叶,这条河曾有许多人被陈梅英五花大绑坠块石头抛在里面,这条河南岸有许多人被陈梅英活埋在沙土里。

桥南头东侧有好大一片空地,杂草丛生,这是砀山的菜市口,解放后专用来枪毙犯人的。

金枝扶着柳树停下,这里是爹断命的地方,每次路过这里揪心的疼,总是幻想爹庞大的身躯从那草棵子里扇着草帽子走出。

第一次在这里开刀是陈梅英和他老婆,还有万户侯等三十六人横尸这里。几万人来观看,一阵枪响后,那些人脑壳掀掉半拉,有的开始抽搐,就像割脖子的鸡,一会就不动弹,有的旋转着倒下,有的还要站立好久,眼珠子瞪得像鸡蛋,几乎跌落,人在成为死人时也表情不一。

陈梅英趴下抽搐。观看的人们人们发疯,急不可待涌来,用脚跺,用砖头砸,用口水吐。有个老汉分开人群,看着陈梅英还没断气,立即用镰刀划开陈梅英和他老婆的裤子,用亮闪闪的发出耀眼白光的镰刀割下陈梅英硕大的阳物,把它用镰刀把子投着深深地塞进在他老婆的那个经常出没的地方。

人们认出是赵堤口卖茶水的赵大亮的三叔,因为他的儿子写抗日标语被抓住,夜里刚写好“你一点水,我一点水,煮的日本翻打滚,你一点面,我一点面,包着鬼子吃狗蛋”被抓,他一家九口被陈梅英灭门,男的被活剥,老少女的被一群真日本和“假日本”(方言指汉奸)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老汉疼疯啦。这次报仇雪恨后,老汉回到家就吃了几个柿子,喝了半斤老白干,自杀死了。人们不解恨,把陈梅英两口子衣服扒干净,用绳子吊在河边的柳树上,幸好是冬天,那尸体变黑风干,像枯藤上的丝瓜一样飘荡。自此之后,所有犯人都在这里处决。

金枝扭头后看,多希望有汽车的灯光,白天她见有卡车经常路过,拉着货物,送到县火车站,夜晚在羊舍也看见汽车甲壳虫般在桥上蠕行。没有一点灯光,金枝觉得失望无助。想起去年秋天,她和社员拉着十几辆平板车到火车站送梨,那时是多么高兴和有劲头,一样的路,现在不一样的心情。

往前努力看路,尽管漫漫,但是金枝给自己打气:“眼只往前看,直杠杠的走路,哪有鬼?是人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人要斗过自己,世间就没得什么害怕的。”金枝,这个地主的女儿,曾经不事稼穑,不问世事的女子,在生活的锤炼下,也锻成一块钢,磨练成一个哲人。

前面下个村庄叫李凹,再往南走是王集,她生活过的地方,那时是万户侯的地盘。金枝想起王集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医生,有祖传秘方,专给人接骨。那次万金有的腿被社员“阶级斗争”断了,就是夜里背来求老医生打石膏接上的。

那老头很健谈:“这是粉碎性骨折,以后要小心,如果再断了,不要说我家的秘方,就是华佗也治不好的,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万金有咬着牙,圆睁着眼望着布满落落蛛网(方言蜘蛛)的房子顶,一言不发。网上有许多蚊子和苍蝇的残骸。

“回去可别说在我这里贴的膏药打的石膏,我不想让你传名,像你这样的人我偷偷治好三十多啦,山东单县的,河南省商丘的,江苏徐州的,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是人啊,要死,也要他们死的有尊严,不能缺胳膊少腿,人就是人,不是猪狗。虽说悬壶济世普救众生,可是看看这世道,人心变了,都有了狼性。现在正调查我,有人报告给上级说我给陈梅英看过病,我才不管啥思想主义,治病救人是我的思想,脱离痛苦是我的主意。”

金枝走过静悄悄的王集,景物轮廓渐渐分明。路边人家的鸡窝里一声鸡啼,那么响亮饱满,一呼百应,村里所有的公鸡都开始接力,翅膀把黑暗扇的稀薄。金枝觉得来凤仪就像个不知道“压蛋”(方言公鸡和母鸡交尾)公鸡。

来到前面赵堤口,赵堤口是个大庄子,庄子北面有条大堤,其实并不是人们自己修的堤,陆地在这里下沉,方寸之间地面落差有十几米,悬崖像刀切豆腐,齐刷刷的立着,鬼斧神工。

金枝走到县城北关桥头,太阳才从东边慢慢升起,万物复活,雀儿鸣,树儿摇,鱼儿跳,人儿叫,有阳光照耀着真好。

金枝站在县政府大门口,第一个骑着自行车来的正是表哥。她迎面走过去喊一声“哥”。

陈更新跳下车子,吃惊地说:“妹子,你咋在这里?”

“有事来找你帮忙。”

“啥事?走到我办公室里说去。”他觉得金枝徒步五十里夜路赶来可不是小事情。

两人来到办公室,陈更新让金枝坐在桌子对面。金枝打量了一下,屋子里很干净,北面墙上的几个中外老头,他们运筹帷幄之中,不管你在哪里,他们的目光总是在注视你。

金枝把来凤仪被抓的经过说了一边。

“我马上亲自去,你放心好了,书记老马和我是战友,再说,来凤仪又没犯法。走吧,跟我回家,让你嫂子给你做饭。”

金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人也轻松,喘了口气说“以后,以后有机会亲自到你家和嫂子好好拉呱拉呱。”她发现表哥立在桌子上的褂子袖子岔着,县长穿烂衣服上班,她寻思那表嫂也勤快不到哪里去。

表哥一听学自己的口气,笑了:“给小时候一样皮。”

“我先回去了。”金枝看着表哥说。

“你咋回去?”

“走回去。”

“这样吧,我交代一下工作,咱俩一起回去吧。”

县政府大院里的自行车越来越多。

金枝坐在自行车上,来到北关桥头,陈更新说:“快十点了,你下来吃早饭。”

“快赶路吧,到家再吃,我不饿。”

“那怎么行?到家还要一个多小时,中午饭都赶不上。”

陈更新走到店门口,要了一碗羊肉啥汤,拿来几个散发香味的热烧饼,对金枝说:“快坐下吃吧。”

好多年没有喝过啥汤啦,金枝想着,小时候跟着爹爹到县城里,爹爹总是给她买一碗解馋,后来在东关神甫学堂念书时喝过多次,现在又尝到啥汤,离那时十几年啦,这是表哥买的,可是那人一次都没有给买过,别说啥汤,就是这城里的包子油条烧饼多年来也不知道啥味的。小天赐每次听说那人到城里去,总是拽着那人衣服角缠着要买回个烧饼吃,可是那人嘴上答应,却连烧饼上的一个芝麻粒也没带回来。

社员们有时也说“来队长,到城里给俺们弄碗啥汤喝喝,别老啃咱那硬馍馍啦。”那人总是说“等咱大江庄富了,我把这城里的啥汤店都全包了,让咱社员男女老少都喝个够。现在是创业,条件不允许,那钱咱多买些肥料,多收粮食,咱再忍受几年。”社员们笑着说“你真抠。”金枝听到家歪低声说:“给他爹一样,没错种。”

想着想着,金枝越嚼越慢,再也吃不下去啦。

表哥说:“金枝,你只吃一个,怎么不吃了?”

“饱了。”金枝笑笑,把剩下的烧饼折一下放到褂子口袋里。心想给那三个人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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