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江立秋,可是他的故事没有随他埋进泥土,因为他死了,倒把那些故事也从过去的岁月长河里搅动浮出来,人们打捞起尘封的锈迹斑斑的往事,算对他的一生的缅怀和总结,权当盖棺定论。
江立秋是媒人世家。
每个村庄都有津津乐道的人物,没有人为小民立传,他们的事依然在流传。江立秋骗人——不拣主,这是大江庄的歇后语。
江立秋六亲不认。他姥娘家在周寨镇,他的表妹周文华说下一个当兵的,还没过门,男的死了,表妹成了望门寡。算卦的说她是扫帚星,得要穿七条白裙子,妨死七个男人,直到第八个男人才能过到白头。
传出去后,附近的人家没谁愿意做前面的牺牲品,即使是老光棍都想做第八个。她二十八岁了,一直在家耗着,没人敢娶,表妹也较上了劲,宣传出去,不嫁人啦,在娘家“熬姑子”,就是俗家尼姑。几个嫂子都担心,小姑子赖在娘家不出嫁,将来吃喝都是哥哥包圆,白白养着她,一个驴粪蛋子不屙,还不如养个老草鸡下蛋。几个嫂子都烦她这老闺女种,因为上头有婆婆镇喝着,没有发作。风水轮流转,过去婆婆厉害,因为官府撑腰,弘扬孝道,小辈不孝顺忤逆老人,立马披枷戴锁,所以儿媳妇看见婆婆就像老鼠见猫。
江立秋的妗子就急啦,我要死了这孩子可就受苦了。还是找个人家嫁出去吧。江立秋来给妗子拜年,妗子就告诉他留意。
江立秋一拍大腿说:“现成的,俺庄李玄德当兵回来啦,人是一表人才,他说我走南闯北见的好人家多,托我给他上上心。”
“您他奶的个臭脚,你可别瞎说,哄我玩。”
“妗子,我要哄你,我是狗。”
妗子冷笑:“媒人的嘴,都死蛤蟆说的尿流,要是一表人才,不早都说好了,还能等到现在?”
“他有个‘彩坏’(方言身体残疾或者物体有缺点)——瞎嘴头子。”
“当兵的都这样,你表妹说的那个当兵的,嘴就不干净,说话骂骂唧唧,就瞎嘴头子。别的还有啥缺点?”
“没有,就个嘴瞎。”
“嘴瞎不要紧,去说吧,别再叫你表妹吃嫂嫂们的白眼珠子。”
周文华过了门,当夜二人十分缱绻,她感到做新媳妇比姑子舒服多啦,差点一念之差成千古恨。
第二天一看新郎官老是低头捂着嘴,她奇怪。吃饭时候一看李玄德是个豁子,两个大门牙露在外边,像大脚指盖,十分恶心。她冲到江立秋家,大哭老天:“你吃里扒外,他给你多少银元你这样坑我一辈子。”捞起“碓窑子”(方言石臼)里的碓头,撒腿跑到锅屋,扔出锅拍子,举起碓头,把锅给他砸了,指着江立秋鼻子当场宣布,“我和你江立秋断路,永不是亲戚。”
江王氏把小船拽到身后护着说:“你这表姑娘疯了,你爹做的好事!”
江立秋去妗子家走亲戚,妗子就点着他额头骂他:“坏良心的,你不拣主,谁都坑,不吃粮食。”
江立秋讪笑:“妗子,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挑明了的,给你说嘴瞎。唉,媒人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李玄德也把我打一顿,到现在肩膀都不能挂车襻,耽误的货郎生意都不能做,他说我向着表妹周文华,给他说个媳妇是扫帚星,说他要是在五十岁之前死了,饶不了我,弄不好要我抵命。”
其实李玄德第二天在周文华砸罢锅就找到江立秋家说:“大哥,你表妹真不孬,给你,陪你的锅钱。”
江立秋接过来一把银元说:“哪能用恁多?够买七八个锅。”心想表妹只一个,有几个表妹多好,抱怨教书匠舅舅死的早,太早。
“文华要再来砸锅就紧她砸,我先赔上,你别生气,我活了三十岁,见的世面不少,就你一个人够朋友。”
李玄德替人当兵,一次次的积攒了些钱财,有次开小差逃跑,被追兵一枪扫过嘴头子,成了豁子,心想: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往后洗手不干替死鬼这事。回来顺手抢了一个大户人家,弄了点银元,激流勇退,想说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你咋不明说是个豁子嘴?要是个豁子我说啥也不能愿意,你没少图人家的东西。”妗子不解气。
江立秋狡辩:“豁子嘴不就是嘴瞎?一样。”
“你给我‘白话’(方言狡辩),你小奶奶,往后不要进姥娘家的门,我也不稀罕你的仨核桃俩枣。”扬手把礼物顺手扔到门外,举起拐杖劈头就打。
几个儿媳妇赶忙拦住。笑嘻嘻的拉着江立秋:“到俺屋里说话去,呆会给你做饭吃。”小声骂,“这嘎故老妈子,看着闺女象鲜花,看着儿子是臭狗屎。”
那时定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了孩子以后,周文华也忘记了自己发的誓“不和江立秋是亲戚”。他觉得李豁子样样都不错,种地好,口才好,关键是对自己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的命,前生定,周文华和江立秋和好了。
江立秋还讨厌说王八。
江立秋在十里外的马良集有个疤瘌眼战友,两个人都是被国党抓了壮丁,几个月后两人寻几会结伴逃回来,也算患难之交。多年没见面,一天马良集交流会,江立秋推着车子去凑热闹,二人遇上,说了一阵话,战友把他拽到家喝两壶,江立秋看他忙来忙去,就问:“弟妹呢?”
战友难为情的嘿嘿干笑:“在丈母娘家住着呢,三十多年也不登门。”
“敢情你还凉着呢,快点找个,要不黄瓜菜可就凉啦。”
“老哥,你要给我上心,俺这儿的媒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前些年,媒人多的能踢烂门槛,俺挑拣,俺如今不挑拣了,只要是个女的都行,媒人都绝个底的不来了,早知道你是跑媒的,我还能光棍到现在?”
战友好酒好肉款待,江立秋吃的热乎,喝的晕乎,酒壮媒人胆,一拍xiong部:“这事我包了,我要在马良集传传名,显显我的能耐,不给你说成我以后爬着走。”
“哥哥,兄弟的一辈子大事就交给你啦,我的亲哥哥唻。”战友动情了,泪眼迷离,逮猪似的俩手紧紧抓住江立秋的手脖子,顿着不放,江立秋抽都抽不回。
江立秋揉着肚子摇摇晃晃走出屋子,费力的弯腰曲腿捞起车把又放下,看看车把上的几嘟噜烟叶已经卖了半月,还没有卖出去。打着嗝说:“这烟叶你看多好,焦黄,吸着喷香,你不来一把?”
战友不吸烟,坚信“三年不吸烟,省头大老犍”,尽管十几年不抽烟,却也没见他院子槐树上栓头牛,别说母牛,就是牛粪牛毛也没有。他一看江立秋那眼神,就赔笑:“正要买呢,巧得很,来一把。”
“这么好的东西,你多拿些,不要钱,给你绝对便宜,你干脆‘包圆’(方言货物全买下)吧。”江立秋往战友怀里塞。
“不‘自自’(方言用称称重量)多重啦?”战友奇怪的问。
“自啥?手一掂也有十斤多,就算十斤好了。”江立秋喝了酒,说话爽气了。
战友心想:“这还真叫我‘估堆’(方言全买了,全要了),烧锅当引火毛我不舍得,这真要学吸烟了,够我吸二年。”战友手一托,觉得“可模定星”(方言勉强够,刚刚够)有六斤——这家伙还是没喝醉啊。
他送回屋里,拿钱给江立秋。
江立秋瞟一眼票子说:“这大盐疙瘩不称点?真货,齁咸齁咸的,俺村里老行家家歪淋的,”说着抄起一把托在手掌里,冰糖似的颗粒从手缝里漏下,“你看,多白,雪花似的。”
“好,那就来二斤。”
“多称几斤,反正搁不‘瞎’(方言发霉,变质)。”
“这倒是实话,好吧。”
“这红头绳也扯二尺。”说完拿着木尺子,折着绳子麻利的量起来。
战友急忙说:“我……我暂时用不着这红头绳。”
“有我在,明个媳妇娶来就用上了,往后女人的针头线脑你要提前操办,预备着。”
战友一听大喜:“来三……不,五尺好了!”
“就这些吧,不要找你钱啦,下次我还给你便宜。”江立秋推着车子摇着鼓离开,为自己的经商之道高兴,哼起拉魂腔小调:
大道上来了我陈世铎啦,
赶会我赶了三天多,
想起来东庄唱的那台戏啦……
战友看着手里一蛋子红头绳,立马拉下脸说:“骗吃骗喝骗钱,哼,走着瞧!到时候我用这红头绳吊起来你,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