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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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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人人向沙都督道贺敬酒,她来者不拒,接过便一饮而尽,直到凰凌世亲自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她才抬了眼,凰凌世的手搭在坚硬的甲胄上,似是有点怀念,“这件盔甲挺眼熟的,怕是有些年头了。”“这是咱们刚扯起赤凰军旗时,第一次穿上的正规盔甲。”说到往事,凰凌世的目光温和了些,“竟是那么久远的,那时可太穷了,第一次得到正经装备,把人高兴坏了,这材料还是精铁制的,说起来,那时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盔甲啊?”“是师殷,陛下,师殷挨家挨户敲门募捐,一文一文筹来的军费。”

凰凌世眸子里的光闪烁了下,嘴唇翕动,再开口,却是岔向了别的话题,“去年宫宴,以文怎么没回来呢?”“有事儿。”“嗯?”“参加艾思悦和鄢若水的婚宴。”凰凌世的眉毛扬起,语气颇为不满,“那小子,我早说过留不得。”自入宴到现在,沙以文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表情,她勾起了一侧嘴角,饮过凰凌世敬的酒,她道,“陛下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过了子时,鞠风来因夫人催促,先行告退,其余宾客也渐次离宫,凰凌世喝到微醺,不无羡慕地感慨道:“没想到我们几人里,到如今家庭美满、阖家幸福的,也就风来一个。”沙以文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将空杯底示给融卿恽看:“老融,没酒了,我还没喝够呢,别藏着掖着啊,速速再拿些来。”融卿恽笑着起身:“今夜定让都督不醉不归。”沙以文看着他,常年皱着的眉头平复了几分,亦是笑了,“好啊,等我走时,再给我拉上几车,我要最贵的。”

存酒的地方离宴会厅有些距离,融卿恽亲自去取,又细心地温了几坛,等他回到厅里,发现厅中只余侍奉的宫人,凰凌世和沙以文一齐没了踪影。

“陛下同都督上哪儿去了?”“回大人,陛下和都督往栖梧宫去了,说不必侍从跟着。”融卿恽下意识便往栖梧宫的方向调转脚步,走了一丈远,忽然又停住了,默了片刻,他陡然回身拽下腰牌递与宫人。

“拿我的令牌,调亲卫精兵来。”

栖梧宫里亮着灯,却没一点儿声响,直到融卿恽赶到将房门踹开,才现出了室内情形。

凰凌世扶着桌角,支持不住地缓缓倒了下去,腰腹间血流如注,而站在对面的沙以文,甲胄被卸去一半,但仍毫不动摇地举剑向她。

看到融卿恽,凰凌世以气声阻拦道:“快走!”

“我还记得你我并肩作战的日子……是舒适的皇宫使你如此软弱了吗,陛下?”沙以文冷声道,继而对融卿恽开了口,“这不关你的事,融卿恽,我是来给师殷讨债的,你不进来,我仍认你是同伴,你要进来,我连你一起宰了。”

夜风从洞开的门口涌入,烛火在呼号的风中颤抖着熄了几盏,房中暗了下去,外面的月光倾泻而下,融卿恽背着光,轮廓泛着一层柔软的银白,神情却全然湮灭在阴影里。

他撕下两条布料绑好袖口,又将衣摆掖起,然后向前一步,跨过门槛。

沙以文剑锋微转,“你知道师殷是怎么死的吧?”

他沉默行至凰凌世身前,立住。

凰凌世用尽全身力气扯住他的衣摆,强撑着道:“这是我同她的事,你不要插手。”他没有回头,只将怀中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暂且按住伤口。

剑首逐渐抬起,“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融卿恽远不是沙以文的对手,招架了一刻钟左右,他逐渐落入下风。

“融卿恽,”沙以文调整着呼吸,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脸上血痕,“她杀了师殷,还有谁她杀不得?事到如今你还要护她,你算个屁的师殷挚友!”

视线快要被血幕遮盖,融卿恽像落水狗一般甩了甩头,血滴淅沥坠地,落出雨帘似的滴答声响,手中的剑锋却一动不动,细看才会察觉握剑的虎口已然绷到发白。

他依旧沉默着。

宫外传来疾行的脚步声,不多会儿,一列精兵从宫门处鱼贯而入,飞速向这边逼近。七名亲卫率先奔入室内,排开阵型,掩护一人给陛下查看伤情,其余人等在中庭候命,融卿恽分出沾血的左手,慢而清晰地向七人打了个手势。

他曾和沙以文协作过无数次战役,她作战的优点缺点,他都无比熟悉。沙以文擅突袭,作战快而刚猛,正面相遇几乎无人能挡,要打败她,需得将其带入消耗战,在精力上拖垮她,等待其疲惫虚弱的间隙,给出致命一击。

那个手势的意思即为,多点袭扰,攻其不备,直至其力竭而亡。

室内的亲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一个倒下,便被立即拖走,换下一个顶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和残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外面天光渐亮,一双双爆出红血丝的,疲累而紧张的眼睛,从黑暗中显露出来。沙以文的剑锋多了几处豁口,劈刺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上的伤口渐增,眼睛却仍坚毅有神,她注视着融卿恽,蔑然道:“打不过便准备耗死我,野狗似的下作打法,真教人看不上。”

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沙以文的剑锋断成了两截,她低骂了声“他娘的”,扔开断剑,从怀中掏出防身的匕首。她的盔甲已经不成形状,伤口纵横的衣衫下,是血肉模糊的肌肤,右肋处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

融卿恽想要移开视线。

“看着我,混账东西!”沙以文暴呵道。

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太阳升起时,沙以文的膑骨被重锤敲碎,她终于斜栽下去,周围环伺已久的亲卫一拥而上,将其擒住。

沙以文不甘心地望着倚靠在后方的凰凌世,对方的脸庞和银发白成一色,眼眸也虚弱地闭着,她气恼地埋怨道:“我给你打了二十年的仗,前不久还打赢了最后一场,我不欠你的。”

融卿恽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强撑的气力随之卸下身来,他摇晃着,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

沙以文看着他,眼里倒没什么恨意,她想要伸出握着匕首的右手,亲卫赶忙按紧她,融卿恽疲乏地摇摇头,示意亲卫松开约束。

于是匕首的尖端移到了融卿恽的左臂上,然后渐渐用力,向下,划出了一道深长的刻痕,直至腕口。手臂上的青筋鼓突起,无声地承下了这道切割。

“你既然会陪她活下去,这点儿痛总得受着吧。”她嘟囔道,声息渐浅,“此次刺伤是我一人主张,和旁人没有丝毫干系……”

匕首“当啷”落地,沙以文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间阖上了,她的眉头仍然皱着,沾染了血迹的面孔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天真,好像她只是一个做噩梦的孩子,而噩梦终将结束。

碧色的眼珠像两滩冰封的死水,彻底凝住了。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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