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苦笑:“是,还活着就很好了。”
周宏宇看了眼他五颜六色的脸,调侃道:“快些走,可千万别让我妹妹看见了你这副鬼样子,要不她闹着要退婚,我这妹夫可就丢啦!”
叶荣秋第一反应竟是去看黑狗,然而黑狗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周宏宇命人把黑狗和叶荣秋带去洗漱更衣,叶荣秋和黑狗便分开了。仆人把叶荣秋带进浴室,叶荣秋已经半个多月没看见浴缸和莲蓬头了,亲切的好像看见了亲人一般,差点扑上去抱住莲蓬头狂亲,好歹矜持到仆人蘀他放完水出去,他才急不可耐地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把整个人都埋进了水池中。
叶荣秋痛痛快快地洗了近一个小时,搓掉了两层皮,如果不是他饿了很久,洗的快要缺氧了,他还恨不得再洗掉第三层皮。换上周宏宇给他准备的衬衫西裤,往手上脸上抹完香喷喷的雪花膏,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叶荣秋觉得自己重获新生了。
叶荣秋神清气爽地走下楼,周宏宇就站在楼下等着他。他瞧见叶荣秋下来,笑着迎了上去,拍拍叶荣秋的背:“这才是我认识的二少爷嘛!瞧这俊样,我说句胳膊肘向外拐的话,你做我妹夫,可比我妹妹都漂亮!”
叶荣秋被他说得红了脸,心里却有点闷闷不乐的。他想说我和你妹妹的事情还没成定局呢,别一副这事儿已办成了的样子。可他不好意思当面拂了周宏宇的面子,于是他只能转开了话题:“伯父呢?”
周宏宇说:“父亲出去了,我妹妹也和朋友出去看电影了,她可是新时代新女性,活泼的很,不甘心做深闺里的小姐。他们晚上会回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他们早点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真是好久不见啦!”
两人一起往客厅走,叶荣秋边走边问道:“对了,你们怎么突然搬家了?”
周宏宇叹了口气:“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其实也是怕了日本人。我父亲是最关注战时新闻的,两个月前他就说,日本人再这么势如破竹的打下去,武汉沦陷也只是迟早的事情。日本鬼子攻打徐州的时候,父亲说一旦徐州沦陷,东面就打得差不多了,该往西面打了,日本鬼子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武汉,于是他就立刻带着我们就举家搬到宜昌来了。我原还指望着……唉!都是痴人说梦,那些家伙,有什么值得指望的!这一眨眼,徐州真的就被日本人攻陷了!如果不是报纸上总在登前线死伤者的报道,我简直怀疑这仗究竟有没有打,为什么城池总是丢得那么快?不过我们虽然搬到宜昌来了,在武汉还有很多事情没筹措完成,最近可忙死我们了,成天武昌宜昌两头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办了实业工厂,根扎在那里,动都动不了,要卖呢,这打仗的时候谁又肯卖呢?难道卖给日本人?”
叶荣秋听得迷迷糊糊的:“徐州……沦陷?什么时候的事?”
周宏宇说:“就是昨天的事啊!你没有看报纸吗?”
叶荣秋已经半个月没看过报纸了,他连馍馍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闲钱买报纸看?不过战场上的消息沿途听人唠嗑的时候多多少少听了一点。没想到,他和黑狗在路上耽搁的这点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连徐州也沦陷了……
周宏宇苦笑:“我们都说父亲料事如神,他简直比蒋委员长还厉害,一场仗还没开始打,他就能断出最终的输赢来。只不过从开始到现在,父亲从来没说过咱的军队能赢鬼子……全是输……都叫他断中了……”
每一个中国人听了这句话都要苦笑,叶荣秋也不例外。
这时两人走进客厅,叶荣秋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男人没把西装穿的端正,却穿出了不羁来,衣襟敞着,里面衬衫的头三颗扣子没扣,露出好大的一片胸膛和锁骨来。然而他这样穿却并不邋遢,相反,他生的是一副天生衣服架子的骨骼,西洋人设计的西装在他身上居然意外妥帖合适,慵懒地演绎出一番别样风格来。
叶荣秋愣了一下,刚想问周宏宇这位少爷是周家的什么人,周宏宇却先他一步叫了起来:“哇塞,妹夫,你这位朋友身材可真好!”
这时坐在客厅里的那位把头抬了起来,叶荣秋猛向后退了一步,惊得口干舌燥:这位他看来气度非凡的少爷居然就是黑狗!
黑狗看见叶荣秋震惊的渀佛丢了魂的样子,也愣了一愣,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子:“周少爷,有没有便装?这衣服我穿不习惯。”
周宏宇本想给黑狗一套长袍马褂,可是叶荣秋说黑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佣人。他摸不准黑狗到底是什么身份,便为他准备了和叶荣秋一样的行头,没想到黑狗是块不露相的璞玉,竟能将衣服穿出这种气派来!他连忙迎上去:“哪里不合适?我看着很合适!你穿得这么英俊,反叫我以后不好意思再穿了!”他转头对叶荣秋说:“妹夫,快给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
叶荣秋皱着眉低声道:“别叫我妹夫。”
周宏宇拍着他的肩大笑:“哟,还害起羞来了!”
叶荣秋微恼地挣开他的手。他要对周宏宇介绍黑狗,然后还没开口自己先愣了:他应该怎么介绍呢?他对周宏宇说黑狗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他叶二少爷的朋友,这阿猫阿狗的名字怎么说的出口?可黑狗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大名。
叶荣秋迎着周宏宇期待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说:“他姓钟。”
“噢?”周宏宇好奇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叶荣秋看了眼黑狗,黑狗似乎很明白他的苦恼,正抱着胸看戏似的看着他。叶荣秋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硬着头皮含糊道:“他是钟家的长子……就是当初在重庆跑货的钟家。你可以叫他……阿黑。”
周宏宇愣了一下:“阿黑?”
叶荣秋点点头:“这是他……表字。”
周宏宇惊讶地看向黑狗,见黑狗没有反驳,便笑着对他伸出手:“阿黑,幸会。”
黑狗客气地握住他的手:“周少爷,幸会。”
周宏宇忙道:“什么周少爷,我瞧你年纪不大,看样子……二十岁?”
黑狗说:“差不多。”
周宏宇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啊。既然是茂实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跟着他叫我一声宏宇哥就好。”
黑狗和他握完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叶荣秋。叶荣秋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却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因此心中一阵忐忑。因为这心里的忐忑,牵连的全身都起了反应,肚子如雷鸣般咕噜叫了起来。
这一阵轰动的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叶荣秋的脸瞬间红成了一颗西红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周宏宇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你们这一路狼狈地过来,势必饿了许久,我就想着晚上要丰盛地招待你们吃一顿,却忘了让人送东西来给你们垫饥!快,快,到那坐着,我们马上叫人送点心来!”
于是跑来一名下人引着叶荣秋和黑狗入座,周宏宇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先吃点,我很快就回来!”说罢就急匆匆走了。
周宏宇一走,黑狗便凑到叶荣秋身边,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叫道:“阿白。”
叶荣秋心头一跳,怔忪地看着黑狗。
黑狗说:“我黑你白,岂不正好。”
叶荣秋不明所以,以为黑狗在同他开玩笑,于是便开心的笑了笑:“嗯……嗯。”
黑狗嘴角勾了勾,那笑却是带着嘲讽的:“叶二少爷,你太抬举了,黑狗怎么配做二少爷的朋友。钟家也早就没了,上不得台面。”
叶荣秋一窒,一腔喜悦被浇的灭了个彻底。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他方才羞于将黑狗的名字说出来,的确是觉得有些丢人,可他……不管怎么说,他绝没有看不起黑狗的意思!他想要辩解,却只说出了一句“不是的”,就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黑狗则已从他身边退开,面无表情地抓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
第三十章
晚上,周博海和周书娟都回来了,周宏宇派人请叶荣秋和黑狗一起去用晚餐,叶荣秋去了,到桌前才知道黑狗没有来——黑狗主动避嫌,借口点心吃太饱想睡觉,呆在房里没有出来。
周博海看到叶荣秋,大为惊奇:“世侄,我听人说你来了还不敢相信。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让人送个信来?”
叶荣秋说:“来之前送了信,只是出来的匆忙,没等到伯父回信就赶来了,没想到伯父竟然搬了家,我去到武汉,扑了个空,从邻人那里知道你们搬了家,这才又过来的。”
周博海讶然道:“你去了武汉?我没有收到你的信!看来你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宜昌来了,所以信没有送到。这么说,我送去告诉你们新家地址的信你应当也没收到了!”
叶荣秋苦笑:“是,我出来的时机不对,阴差阳错,全错过了。”
周博海说:“你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从重庆过来,也就三五天的路吧,信我寄出去快一个月了,怎么就错过了呢?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难道最近遇上了什么事?”
周宏宇忙道:“来来,先入座,爹,茂实这一路过来辛苦的很,咱边吃边慢慢说吧!”
周书娟是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等到众人都入座了,她才出现。她穿着一身学生装,头发剪得短短的,容貌清秀,打扮很素净,与那些中国传统式妇女完全不同,与叶荣秋见惯了的作风洋派的大家小姐也不同,要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新中国的新女学生。她看到叶荣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茂实哥。”
当着周博海的面,周宏宇不好意思把玩笑开得太过,于是只是对着叶荣秋挤眉弄眼,叶荣秋故意装作没看见,对着周书娟礼貌地笑了笑:“书娟,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周书娟说:“挺好的。”也拉开椅子坐下了。
周宏宇问她:“你今天又和同学去看电影了?”
周书娟神色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
周博海不满地说:“什么电影那么好看,你怎么每个礼拜都要和同学去看电影?”
周书娟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声抱怨道:“爹,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管我这么多好不好?”
周博海眼睛一瞪,用力拍着桌子说:“你已经长大了?你也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你今年什么年纪了?你不是今年就该毕业了吗?怎么我每次问你你都推三阻四?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周书娟低着头不吭声。
周宏宇凑到叶荣秋耳边小声说道:“妹夫,你叫你爹赶紧来提亲吧,我爹每天都在家里催着书娟赶紧完成功课好嫁人,我都快受不了了!”
叶荣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周博海训了一阵,语气渐渐缓和了一点:“别成天在外面瞎逛!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周书娟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周宏宇忍着笑对叶荣秋耳语:“我爹在这方面可真是个老古董,书娟当初剪短发的时候,我爹差点没揍她,是我和母亲硬给拦下来的。你啊,赶紧把我妹娶了,帮她脱离苦海吧。”
叶荣秋低头喝了口酒。
周博海训斥完周书娟,晚餐才终于正式开始了。餐桌上周书娟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都是几个男人在交谈。
周博海问叶荣秋:“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叶荣秋说:“说来话长了,一来是我在重庆得罪了一个恶徒,我哥让我出来暂时避避风头,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解决了;二来,自从政府迁都重庆,日本就时常轰炸重庆,我哥觉得重庆的局势不好,让我到武汉看看,武汉的经济更好,想着能不能慢慢把生意转到武汉来,我们两家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周博海立刻紧张地问道:“你们家的生意出事了?”
叶荣秋忙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重庆的局势确实不太好,最近一段时间来常常亏本。而且我父亲受伤住院了。”
周博海忙问道:“住院了?怎么回事?日本人炸的?我从新闻上也看到了鬼子轰炸重庆的消息。”
叶荣秋便把叶向民受伤一事的原委大致说了,与黄三爷有关的事都一概略去不提。
周博海听罢叹了口气:“世侄啊,你的苦处我能理解,不过你们想挪到武汉来,那可就错了。你瞧瞧这局势,我敢保证,出不了今年,日本人肯定会打武汉!就咱中国这些军人,那只要日本人打过来,丢城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你呆在重庆,顶多就是被日本人遥遥地投几颗炸弹,可这要是到了武汉,那日本人的刺刀就直接顶到你眼皮子底下了!”
叶荣秋尤不甘心:“可是武汉怎么也是全国的经济政治中心啊!”
周博海不住摇头:“中心?算了吧,你想想,南京那可是真正的首都,一开战就让日本人给抄了。我不瞒你说,我原本还筹划着举家挪回重庆去,听你这么说,我估摸着重庆也没几天好日子了。唉,两年前我本想去上海的,现在看来,幸好没去。可是这幸好也好不了多久了,你说咱还能往哪去呢?全中国现在还有几个安宁平和的好地方?这几个地方又还能平和多久呢?”
整桌的人都沉默了。叶荣秋心酸的说不出话来,他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周书娟迅速擦了擦眼泪,收起手绢后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吃完饭以后,周博海把叶荣秋叫到自己的房间去,说是有话要跟他谈。两个人一路走,周博海一面问道:“世侄,既然你哥哥的意思是要迁到武汉来,是不是正在把手里的产业转出去套现?”
叶荣秋点头:“是的。”
周博海抓着他的手拍了拍:“我现在也在做这件事。我是看明白了,这战乱的年头,做实业是要赔的血本无归的呀。我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寻思了,咱慢慢地转,转去做买办。你看蒋委员长他夫人家,那宋家不就是做买办的?跟着这些官员走,准没错!咱两家一起做,一起重新打天下,你意下如何?”
叶荣秋在家不怎么管生意,因此只能似是而非地敷衍道:“伯父说的是,待我回去和我大哥商量一下。”
两人走到了周博海的书房门口,一名仆人走上来,道:“老爷,下午有您的信,我放在您桌上了。”
周博海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先去吧。”
两人走进房间,周博海舀起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把信舀给叶荣秋:“你家寄来的。”
叶荣秋大吃一惊,忙上前来看,寄信人果然就是叶华春。
周博海于是当着叶荣秋的面打开,两人一起看了起来。信的前半部分都是客套的话,叶华春在心里把叶荣秋吃饭时说的一些话都说了,包括叶向民受伤的事,他问周博海叶荣秋如今有没有到周家,因为叶荣秋走了以后他才收到周家搬家的消息,如果叶荣秋到了,麻烦周家代为照顾。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就让叶荣秋变了脸色。叶华春在信里提起了叶荣秋和周书娟的事,并说自己和父亲商议后,希望尽快让他们完婚,问周家意向如何。
叶荣秋其实可以理解,现在他们叶家正是困难的时候,想要自己打拼出头极是困难。他的父亲和兄长希望能快点让他和周书娟完婚,以巩固和周家的关系,得到周家的鼎力相助,两家相扶相携一起打拼。叶荣秋道理是知道的,可他却不能赞同:他不愿意和周书娟结婚,现在比从前更加不愿意!
周博海把信折好后放到一边,去看叶荣秋的反应。叶荣秋的脸色不太好看,神情有些惶恐,周博海以为他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做主。他沉吟片刻,道:“这事我原本不该直接和你商量,不过信你也看到了……其实这件事你哥不说,我也是要打算的,原本早几年就该打算了,只是书娟她太任性,非要去念什么大学,你说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白白把年纪拖了这么大。我对于你们两个人的婚约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婚事上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你父亲商量,包括我刚才和你说的事儿……这样吧,你在这里住几天,过两天我有空,就和你一起回重庆,顺道也去医院探望一下你父亲。”
叶荣秋讷讷的,却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觉得心中的惶恐不安愈发强烈了。
出了周博海的房间,叶荣秋走到院子里想吹吹风,看见黑狗就坐在石桌边上抽烟。黑狗脚下已经有一堆烟蒂了,他多少天没沾到烟了,他本以为自己瘾头不大,可这会儿从周宏宇那里舀了一包洋烟来就跟旱了多天的骆驼看见水似的,不知节制地狂抽起来。
看见叶荣秋出来,黑狗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阿白。”
叶荣秋走到黑狗身边,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本有些担心他还在生气,但是看黑狗的表情他似乎已经不介意了,他便暗暗松了口气。至于阿白这个称呼,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被冒犯。
黑狗抽烟已经抽的有些晕了,歪着头一脸倦态,晃晃手里正燃着的烟头,笑眯眯地对叶荣秋说:“这高档货真是不习惯,味淡,到了嘴里都没滋味,一下抽多了,才发现已经晕了。洋人的玩意儿害起人来就是这样,让人连个防备也没有,一掉以轻心就惨啦!”
叶荣秋看着他说话时从嘴里不断溢出的烟,突然能想试试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于是他舀起黑狗手里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黑狗拍了拍他的背,他抓起黑狗的手用他的袖子擦掉了自己被呛出的眼泪,抱怨道:“好臭的烟!”
黑狗嘿嘿笑道:“得了吧,好滋味你享受不来,这人世间多少有趣的好事想来叶二少爷还没试过吧?”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别叫我二少爷了。晚饭你怎么不去吃?”
黑狗耸肩:“没必要。我只是送你来,其他的我就不掺合了。”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沉默了一会儿,坏笑着调侃道:“阿白,事情我办成了,你不是要谢我吗?要不趁今晚赶紧地跟我睡一觉?
第三十一章
叶荣秋大惊:“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黑狗弹弹手指上沾到的烟灰:“找份工作吧。”不等叶荣秋开口,他抬起手制止了叶荣秋要说的话:“我对做少爷家的仆人不感兴趣。”
叶荣秋一时失语。想想也是,黑狗毕竟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若让他留在家中做下人,他势必时时想起昔日的生活。若是换了自己,这是件足以令人发疯的事情,黑狗也不会喜欢。
黑狗见他不说话,又笑着逗他:“陪不陪我睡呀,阿白?”
叶荣秋鼓着脸瞪了他一眼:“你干啥老说这种话,你又不是黄三,你不喜欢男人,我跟你睡你也不要睡的,又做啥总舀这个逗我生气。”
“咦?”黑狗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谁说的。你要是肯,我肯定得睡睡看。你和别人怎么一样!”
叶荣秋觉得自己疯了,居然还能就这个问题和他说下去:“我和别人哪里不一样?”
黑狗笑嘻嘻地说:“三爷死到临头都放不下的屁股肯定和别人的不一样。”
叶荣秋这下才真的生气了,一脚踢过去:“别跟我提黄三!”
黑狗不痛不痒地拍拍腿上的鞋印子。
叶荣秋舍不得黑狗走,可他又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要黑狗留下,憋了一会儿,说:“我过几天要回重庆去了。”
黑狗点点头:“哦。”
叶荣秋说:“你送我回去吧。”
黑狗惊讶地问他:“周家不派人送你回去?”
叶荣秋说:“派的……可他们我不放心。”
黑狗摇头:“他们总归比我可靠。你回去的路上记得把你的表赎回来。”
叶荣秋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越想越生气,气鼓鼓地问道:“你非要走吗?”
黑狗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走?”
叶荣秋说:“我不要你做佣人,你跟我回去吧,你好歹也算我叶家的亲戚,你帮我们一起做生意吧,我给你分成,一定不亏待你。”
黑狗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揉了揉叶荣秋的脑袋,轻声道:“你娃真像小花,喂你点吃的,你就忘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叶荣秋不明所以,但是黑狗没有再说下去,重重压了压他的脑袋,就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叶荣秋带着满肚子疑惑走回房间,却在房间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周书娟。
周书娟皱着眉头抱着双臂在叶荣秋的房间门外走来走去,显然是在等叶荣秋回来。她看见叶荣秋,忙放下双臂,却似乎忌惮着和叶荣秋之间的距离而不靠近,有些尴尬地笑问道:“茂实哥,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叶荣秋忙上前推开房门:“可以,进来说吧。”
两人进到屋里,周书娟走到桌边坐下,叶荣秋关了门跟进去坐在她身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周书娟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茂实哥,刚才我爹叫我过去了……他问我的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问你,你想跟我结婚吗?”
叶荣秋一愣,犹豫着没开口。
周书娟说:“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不必顾虑我的面子,我想听实话。”
叶荣秋还是没吭声。他虽然不想娶,但是那是他父兄的意思,关系到他叶家整个家族的利益,他毕竟不敢就这么随性地把事情黄了。可是要他违心地说想,他也说不出口。
周书娟咬了咬牙,说:“好吧,你这意思就是不想娶的了。给我个理由,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还是……你不想这么快步入婚姻,让旧式的观念锁住你一辈子?”
叶荣秋这一次犹豫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说明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周书娟默认了是后者。她松了口气,说:“这样就好办了!茂实哥,我一直当你和我哥哥一样,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对你说,因为你和我一样是新社会的人,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且帮助我。”
叶荣秋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周书娟咬了会儿嘴唇,似乎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荣秋:“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茂实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爹一直以为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催促着我结婚,可是并不是这样,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因为我选读了第二专业——除了历史之外,我又学了医科。”
叶荣秋一惊:“你学医了?”
周书娟点点头:“是的,如今中国局势乱成了这样,每天都有很多伤员从前线上下来。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打过仗的兵,他断了一条胳膊,我以为他一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然后缓缓再度开口:“我和他聊了天,才知道前线的形势有多么糟糕。一场仗打下来伤员成千上万,可是医护人员却只有几个,多少伤员就是因为救治不及时,原本明明是可以治好的小伤,却要了他们的性命。我遇到的那个人,他的胳膊被一颗反弹的流弹击中了,削掉了一块肉。只是一颗流弹而已,一个不算很厉害的伤口……可他却因此而被截掉了一条胳膊。就因为没有人帮他治,他也没有消毒的药物,伤口被感染了,不截肢他甚至会死……于是他丢掉了整条右臂。”她睁大眼睛向上看,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可能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可是我听他用无奈自嘲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哭了,我难受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同胞死在战场上,我有些同学已经去参军了,我是个女人,我不能上战场。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环境下……而不是想着我今天该带什么首饰……每当我想到自己每天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时候,我都快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疯了……”
叶荣秋脸色有些白,因为他正是那个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人。他问周书娟:“你学医……想救治那些伤员?”
周书娟点头:“我想做战地医生,我想上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本鬼子近一尺我们主动退让三尺。我不想让更多人丢掉胳膊丢掉腿,丢掉生命,我想救他们。”
叶荣秋哑然。周书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是冯甄,现在轮到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现在叶荣秋已经没有了当初听闻冯甄参军时的那种不缀感,他更多的是感到惶然和不解:为什么这些有着良好出生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想去战场上送死?那是战场,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和千百万无知的人死在一起,一条生命只值一颗子弹。为什么呢?战争总会有人去打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参与,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荣秋并不是没有为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愤怒或热血过。他也是个中国人,他看到自己的故乡被日本人投弹轰炸,他看到很多同胞死伤,那时候他会悲愤地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坐在南京军区司令部的委员长,他会下令不遗余力地进攻,毫无保留地进攻,一定要将日本人赶出他的祖国!他会不惜以百万大军作为代价来捍卫祖国的尊严——然,他不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周书娟接着说:“我不敢告诉父亲,他知道了一定会强制给我退学的,当初他就不赞成我念大学,期间也闹过要我退学先结婚的事情。我只能偷偷地读,可是瞒不下去了,我原本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和我结婚,只要我嫁到你叶家,他就不能再阻拦我了。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茂实哥你也是舀我当妹妹看的,你并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如果到时候你遇到了什么喜欢的人,我可以立刻和你离婚,并且向你喜欢的人解释这件事的原委。另外我猜你父亲希望我们尽早结婚,也是希望生意上能和我们周家相辅相成。我保证我一定尽我所有的能力让我父亲辅助你们!我会尽量准备丰厚的嫁妆!茂实哥,我求你帮帮我吧。”
叶荣秋惊讶,然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你让我考虑一下。”
周书娟点头:“好。但是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连我哥都没告诉。他虽然不一定会阻挠我,可是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会告诉父亲的。所以求你蘀我保密这件事。”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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