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天我回去,却是真的没有找到瓴。
瓴儿是在集市上逛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被巡路的官兵送了回来。甜儿喂她喝水,她却一把推开:“我不要水!我要姐姐!我要木槿姐姐!”
大夫也查不出是什么病。
我被甜儿找回家的时候,瓴儿正躺在床上。嘴唇已经由于不肯喝水而干裂,脸色苍白发青。但是睡着的瓴儿像一个娃娃般致可爱。
她睁开眼睛看到我,问我:“你是钱瓴的姐姐?”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这个问题吓得放声大哭。我怕!但是我不知道怕什么。
她说:“别哭,钱瓴还没走,她舍不得你。”
然后她想了一下,接着说:“但是你得劝她!你让她走吧!她在这里太累了!”
跟我说话的不是我的瓴儿。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却在瓴儿的身体里跟我说要我放弃瓴儿。我觉得很荒唐,就像我的记忆力一样。
但是这一刻,我突然注意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这种弥漫仿佛是黑暗包围全身,是无限盛大的宽容,犹如一股眼泪般怆然的温暖,足以厚重的包裹内心。这是一种让人安宁的味道,是一种引人逼近的味道,是一种余韵悠长的味道。
是书的味道。
是的,我突然想起来,我梦里闻到的芳香,正是瓴儿身上散发的味道。
“是芸草,夹在书页中间,可以保持书本百年不腐不坏不受虫蛀。”那个女孩笑了笑,“我就是跟钱瓴谈条件的那个芸草,我本是天一阁藏书中的一枚芸草,耐不住寂寞想游人间,而钱瓴却想抛去凡尘不再考虑让她矛盾的事情。所以我建议我们换一换,她去守书,我来做人。”
我惊讶。
“但是一朵芸草的寿命无法跟人类相比,她也因舍不得离开你不肯去天一阁,如今我就要死了,你劝劝她,不然她就要陪我死了。”花儿说得很轻巧,笑容甜美干净。
“瓴儿!”我喊她。
女孩望向我,眼睛渐渐由清澈变为沉沉的忧伤。
“木槿姐姐……”她终于喊我,我明白这将是最后一次听她喊我。
因为接下来,我露出最安心与满足的笑容,我告诉她:“你去天一阁等着,我就去看你了。”
我开始绣喜服,不锈传统的鸳鸯嬉水凤凰呈祥,只绣芸草,不同种类大小的芸草,绣得眼睛不住的流泪,手指开始颤抖。但我只是不断地绣着,早已忘记了悲伤或劳累。
我请求父母把我嫁到范家,我要进天一阁,我要见我的瓴儿!
父母请作为知府的丘铁卿舅舅做媒,定下了这桩婚事。我没有见过范家的后人,然而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改名叫“绣芸”,钱家女儿钱绣芸,为了天一阁,奔向未知的婚姻和未来。
我只是边流着泪绣着芸草,边回想那个窗台前明眸皓齿的笑脸,我在心里默念:瓴儿你等着我,我就来看你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哪里想得到,范家有着厚重的百年家规,严格禁止妇女登楼。
这个百年守书的家族,为了一栋楼万本书,苦了一代又一代。范家唯一的家规就是关于天一阁的看守,“代不分书,书不出阁”。这家人把楼当命维护着,把规当神尊崇着,诚惶诚恐地维护和保存里面的藏书。
当然,还有书间的芸草。
我在这样的家规面前只感到无力。我累了倦了,伤了碎了。我忍了太久的悲伤排山倒海。似乎眼泪和伤心都回来了。我要嘶喊,要不顾一切冲进那栋紧锁的楼,冲开那扇紧闭的门。但是我没有力气了。
我只需要那个声音喊我一句:“木槿姐姐!”我便心安,受下这一辈子,只当作为交换。
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我骗了钱瓴,无法去看她,也无法看到她想用自己为我换来的书。
我只是问我的夫君:“连一枚芸草都见不着,活着做甚?”
我说:“你如果心疼我就把我葬在天一阁附近,我也可以瞑目了!”
最起码我可以站在窗外看你,远远的看。也许可以跟你说上几句话,喊你:“喂喂!你是木棉妹妹吧?”
让你也来不及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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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芸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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