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作者:楼非
川刚想拒绝,就听到他说:“你送他们走吧,外面天寒地冻,赶紧回来。”他又转头对陈璞说:“此行一走,不要轻易信人。我找了乐玉过来,他在宫外等着你们,回川送你们出去,我也放心。”
陈璞正想道谢,就被诺煦轻推了一下,“别嗦了,进去看看淮钧吧。”
陈璞匆匆进了牢房,此时淮钧已被放下了,睡在一堆干草上,莫回川的外衣盖在他的身上。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淮钧身边,蹲下来,凝视着他被焦黑腐烂的眼睛。良久,他才举起淮钧冷冰冰的手,放到唇边呵了一口热气,低声说:“没事了,淮钧,以后我来照顾你。”
莫回川推着一辆木头车过来,两人在车上铺了一层干草才将淮钧抱上去,用一块长布盖住他,再铺一层干草。等他们推着木头车出去时,诺煦已经不见人影了。
走到半路,陈璞忍不住问道:“莫大哥,你说,为何他们都想做皇帝?”
冷风拂来,树影婆娑,这里有无数个答案,但是莫回川一个都不说,沉默了一会,就转了个话题:“璞儿,这是我第二次送你了。”
“对,好像昨日你才刚刚送我走。”
“不过这次总算让你盼到了。”莫回川长吁了一口气,笑道:“真好。”
陈璞却皱起眉来,“却是用淮钧一只眼换来的,我真宁愿不要。”
“璞儿,只要你们能好好度过余生,一切就会值得的。”来到宫门前,莫回川放下木头车,又从怀里抽出一个大钱袋,塞到陈璞的手里,“这里的钱就当是大哥送你们的贺礼。”
这一次陈璞没有推却,接过了钱,接着推起木头车就走了。莫回川远远地看着他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踏步回去。?
☆、第九十章(下)
?木头车重,陈璞推了一会就感到吃力,但是为到淮钧,他一步都不敢停。但突然,他顿住了,宫墙后传来极响的一声――山陵崩!他几乎要跪下来,然而,宋乐玉与赵天宝出现了。此时他才想起扬州一遇,宋乐玉断了手,难怪当时赵天宝瞪着他,算起来,的确是他害了宋乐玉。
赵天宝不耐烦地看着他们,但是当他看到陈璞一身狼狈,还有木头车中不知伤得如何的淮钧时,他就心软了,上前接过木头车的两边手柄,默默地推了起来。
“阿璞,你没事吧?”宋乐玉满脸担心,下一刻又问:“你可记得我们?他是天宝、我是……”
“乐玉,我都记起了。”陈璞打断道,然后身体一软,脚步抖了一抖,幸好宋乐玉扶着他。
“走吧,我扶你。”
陈璞点点头,彻底放松下来。宫外今晚的流水宴结束了,偌大的街上只有他们几个。陈璞整个人疲倦得很,加上心里有苦,便一言不发,只默默地走。
他们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最后来到城北一座大宅。陈璞愕然地看着这座宅子,本以为他跟淮钧如今潦倒得如此,能有个地方住就好,没想到宋乐玉竟把他们带过来了。
他正想跟宋乐玉道谢,就听宋乐玉说:“这里是望王安排的。”
“望王到底还是好心肠。”陈璞点头道。
淮钧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意识还是模模糊糊的,等到他神志稍稍清醒,试图睁开眼睛,疼痛就全然集中在他的眼睛上,痛得他打了个激灵,在床上弹了一弹,吓得守在旁边的陈璞也跟着在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陈璞慌慌张张地坐到他的旁边,捉着他的手。
“你、你、我……”淮钧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字,激动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分明疼痛难耐,他还是拼命地将把它睁大,还甩开陈璞的手,打算拆下覆在眼上的布。
陈璞连忙拦住他,喊道:“别,大夫刚刚看过,上了药,你别拆。”
“璞儿?”淮钧叫了一声,双手在空中摸索着,陈璞见状,马上握着他的手,下一刻却又被他甩开了,“你走吧,免得牵连自己。”
“不会、不会牵连,我们离开皇宫了。”
“他们放了我?他们竟然放了我?”淮钧仰头张开嘴巴,朗声大笑,笑得右眼忽然留下一行血,凄厉恐怖,“难道他们就不怕我回去报复吗?他们就不怕我回去杀了他们吗?”
陈璞吓了一惊,仓皇地拿出手帕,抹去淮钧脸上的血,却越抹越厉害,半边脸都是红印。他忽而又哭了起来,哭得可怜,“我宁愿我来替你受,淮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骂就骂我,你想打我,我也不避。”
一听陈璞哭了,淮钧就悲从中来,伸出手往前摸,一摸到陈璞就把他拉向前,紧紧地抱着他:“璞儿,我再抱抱你。”抱了一会,他就放开了陈璞,黯然道:“你走吧,我瞎了,再也照顾不了你。”
“我来照顾你,我们一起好好生活。”
“怎样好好生活!”淮钧狂躁地吼了一声,“我瞎了!他们怎么不干脆杀了我!他们就是看我过得潦倒,心里就得意!他们就是想看我像一条狗一样活下去,对他们摇尾乞怜,向人们讨生活,我不会如他们所愿!”
“不要这样,淮钧,不要这样……”陈璞哽咽道:“你只是没了一只眼,我们还是能好好过的。”
“只是没了一只眼?璞儿,你知道有多痛吗?”说罢,淮钧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下眼上的布,刚涂上了黑药浆的眼睛显得特别可怖,另一只则用力地睁开了,愤怒地瞪着陈璞,然而他一看到陈璞双眼通红,他立即愧疚了,双肩垮塌下来。
这时候陈璞送饭菜过来的赵天宝进来了,他恰巧听到淮钧的说话,一边放下饭菜,冷嘲热讽道:“陈璞不明白,乐玉总算明白吧?他可没有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还想着怎样与我好好过日子。你倒好了,一醒来就追究陈璞,我真替陈璞可怜,难为他照顾了一个晚上,晚饭也顾不上吃。”
听他这么一说,淮钧连头都垂下了,觉得自己无颜见人,更无颜见陈璞。
一旁的赵天宝则不放过他,将满腹的仇恨一吐而尽,“不是为了陈璞,我跟乐玉都不会过来。你以为只有你想自己死吗?我们都恨不得你死。大概都是看在陈璞份上,可不是为了看你活得多惨,都是想对陈璞好一点而已。”
“天宝,别说了。”陈璞惨白着脸制止赵天宝。
“好、好,我走就是。”赵天宝把饭菜放好就走了。
等他走了,淮钧才稍稍抬起头来,低声道:“璞儿,你也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你眼睛不能见光,我替你包扎,好吧。”陈璞柔声问,得到淮钧准许后,就将那块他拆下的布重新包上他的眼睛,“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再来看你。”说罢,陈璞就走了,走三步,回头一次,最后不放心地关上门。
恰巧宋乐玉经过看到意志消沉的陈璞,便问:“喝酒消愁,喝一杯吧?”
“酒入愁肠愁更愁。”陈璞苦涩地说:“不过喝一杯也好。”
宋乐玉拿了一壶酒过来,坐在庭院中,为对面的陈璞倒了一杯。
陈璞立刻一饮而尽,抹抹嘴,问道:“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了,他的伤也总有一天不痛的。”
“可是我能等到那天吗?”他肿胀的眼睛又流下泪来,汨汨流着,不作声地喝了一杯接一杯,忽而又抢过整壶酒,仰头大口大口地喝。
见底以后,陈璞才放下酒瓶,打了一个酒嗝,说:“乐玉,他多爱我啊,他说傻璞儿,有什么你就躲在我身后,没事的。因为他会护着我,他从来都只是护着我……”话未完,他就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第九十一章(上)
?京城上下从喜庆的红换成了绵延的白,年轻的帝皇一夜间暴毙,皇宫里乱了套,城里的流水宴也撤去了,所有的生计玩乐都停了,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加上忽然而下的大雪,显得更加冷清寂寥。
两个人却在宫门前踱来踱去,已经第三天了,他们就在这里等了三天,每天一清早就过来,等到深夜。他们摩擦着手,不断往手里呼着热气,眼睛却不敢离开宫门一刻,生怕错过人从里面出来,然而这几天,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见过。
长着花白胡子的那个跟年轻的那个说:“姚公子,王爷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不会。”姚子余安慰老管家,也安慰自己:“大概是里面忙得翻天,王爷自顾不暇。”
“可是听说望王和艺王也回宫了,王爷一个人……”老管家叹了一口起气,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睁大老迈的眼睛,继续守在宫门前。
姚子余一腹疑惑和忧虑,疑的是淮钧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暴毙;忧的是f轩与诺煦交恶,如今淮钧不在,他怕诺煦会对f轩不利。然而他只能站在外头干巴巴地等着,哪怕第一时间得知什么消息也好。
冷落已久的上阳殿却在这个时候吵得翻天覆地。一个盘着高髻,身穿素服的妇人坐在高座上,仪态高雅,神情倨傲,冷声道:“煦儿,杀了他们。”
站在她面前的诺煦微弯着腰,却抬着头,坚定地说:“不能杀!”
那妇人长了一双与诺煦如出一辙的单凤眼,稍稍一扬,已见凌厉,”不杀?他们只会坏了我们大事!煦儿,不要妇人之仁,都给我杀掉!”
“娘。”诺煦轻声喊道,语气却是决然的,“儿子一个都不会杀。”
那妇人拍案而起,厉声问:“为什么?”
诺煦别过头,不作回应。
“说!”她喝道,脸容扭曲,诺煦一眼都不敢看她。
“f轩是我的弟弟,不能杀。”诺煦低声说,暗地握了握拳头,再说:“靖儿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话音一落,他就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只见她愤然地站在他面前,瞪着眼,斥起细幼的眉,青筋暴现,骂道:“当年乌梓桓杀了你舅舅,陷害你爹,害得我们家散人亡,这些仇怨你还记不记得?现在你还要包庇他的儿子,还要与他的儿媳……你要不要脸!”
诺煦摸着被打得发红生疼的脸,忽然冷笑了一声,沉声问:“娘,当年果真是父皇害死爹的?”
“不要喊他父皇!”像是被问到痛处,她狰狞着脸,还举起手想再抽诺煦一巴掌。
诺煦没有闪避,任她一巴掌下来,过后他猛喝了一声:“当年父皇到底有没有救爹!”不等她回答,他又笑了两声,答道:“他有,他一定会救爹。”
“他没有!是他害了我们一家!”
“娘,够了。”诺煦退后了两步,“你苦心积虑了这么多年,父皇崩天了,淮钧也没了帝位,我这一生也赔上了,还不够吗?”
她摇摇头,冷森森地说:“你把他们都杀了。”
“你恨父皇,可是你有念过纭娘娘对我们的恩情吗?不是她的话,你我都死了!结果我们恩将仇报!”
“我早就劝过她不要嫁给乌梓桓,她傻,才害了自己一生。”
望着面前脸容扭曲,满脑海里只有仇恨的妇人,诺煦心里一凉,更觉自己可悲。早知道是这么一潭恶水,当初就该装作懵然不知。
“娘,如果f轩和靖儿有一根毛发的损伤,这个皇位儿子就不要了。”说罢,他就转个身径自走了。
一开门,莫回川已经在外面等他。莫回川一脸忧忡,诺煦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我们过去怀仁殿吧。”
“王爷,夫人她会愿意吗?”
“轮不到她不愿意了。”
f轩被关了在怀仁殿三天,这三天送来的饭菜他都没有吃,素来整洁的脸上长出了一堆粗硬的胡茬。他一直坐在前堂里,面色灰败,心知肚明诺煦不会放过他,只等他派人过来罢了。
没料到,最后竟是诺煦带着莫回川亲自来了,更想不到的是,此刻的诺煦也是一脸惨淡,胜也胜不出一点精神来。
“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一见到诺煦,f轩就说:“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不杀你。”
f轩就夸张地笑起来,笑罢就说:“望王,你骗谁也骗不过我,我知道那么多事情,不死行吗?你既然早就想杀我,我也避了这么多年,如今栽在你手上只怪我们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我就不怨你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你。”诺煦腰身挺直,目光坚定,看得f轩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然而,下一刻f轩笑得更加夸张,跺着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笑,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他抬手抹一抹眼,好不容易停下来,缓一缓气,才说:“你怎能不杀我?你不杀我,我就会把你的身世抖出来,让天下人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坐上那个皇位。”
“你就抖吧,但那又如何?”说罢,只见f轩面色一变,诺煦才继续说道:“你可有想过,就算当年你抖了出来又会有多少人相信?有父皇在,他们敢相信吗?让你现在揭穿我的身世,但你也清楚,我的亲娘是大公主,舅舅是前太子,谁敢出来说我没有这个资格呢?f轩,我从来也没有怕过,我怎么要杀你呢?”
f轩凝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忽然冲到诺煦面前,扯着他的衣服,大喊道:“我不相信!”
诺煦却没有拍下他的手,只是轻声说了句:“庞湛是我派去的。”
“我不相信!”f轩狂怒地看着他,把他整个人扯起,吼道:“不是你的话,我用得躲来躲去?我用得日日夜夜匿藏,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活得没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吗?不是你的话又会是谁?父皇吗!”说罢,他就把诺煦用力一推,接着拍着胸膛喘着气。
莫回川赶紧接着诺煦,正想诺煦说话,诺煦却按住他。
几个人沉默好一会儿,诺煦才叹道:“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追究。”
f轩跄跄踉踉地退了两步,抬起头,眼睛往上不断眨着,咬着下唇。良久,他才释放下唇,向诺煦咆哮:“你装什么菩萨!”
“你恨我,我也不怪你,毕竟算到底事情也是因我而起。”
“那你就滚出去!”他伸出手,指向门,又反手指向自己手却抖得厉害,“要不然就杀了我!”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我来是想劝你留在朝堂,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们走了。”
语罢,诺煦就跟莫回川走了,然而踏出门前,就听到f轩疲弱地问了一句:“圣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