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并不接她这话,只柔声道:“十二姐,我带你去看医生。”
若他真介意,就不会让她这般轻而易举得手。
江面上还留着一条小船,他将她小心地抱上船去,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盖在她身上,走到后梢划动船桨,却并不向着对岸去,而是逆流而上,朝着阜临江上游驶去。
“我们去哪儿?”
“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小镇上那医生对骨伤颇有造诣,应该能治好你的腿。”
“治好又能怎样?”十二娘半仰着头凝望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有些阴沉,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唐连不语,只默默看着她,半晌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肯跟我回京?”
“我觉得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却没想秦放歌找来了。”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语气清淡不见起伏。
“真是想过清静日子?”唐连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真的。”十二娘望着他眨眨眼,莞尔一笑。
她笑着时,总是婉约动人的,即便是在当下这面目全非的时候,亦可令人会心而笑。
唐连不觉一笑,道:“我也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不如一起?”
“只怕你不行。”十二娘苦笑了下,“我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仇家太多了。”
“也是。”唐连颔首,面上笑容渐渐消匿,举目朝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静看许久,又道,“你不想回去,是不想看到相爷跟阿芙吧?”
十二娘不答,转开眼去看舟下滚滚的江水。
“其实,相爷未见得就真的对阿芙多好。”
“你怎知道相爷对她不好?”她笑,唐连什么时候竟对这些事上心了?
“我自然知道,只从这次出来缉拿秦放歌的事来看,便知道相爷厌烦她了。”
这倒是,那人喜欢什么人的时候,是绝不会把人放出去做事的。就好比她,喜欢的时候一时三刻都离不得,不喜欢便被冷在一旁,寻些由头派往梧州。
于是在苍溪口遇上阿芙精心策划的伏击,那几乎是天罗地网,可说没有任何生还余地,可她居然撑了下来。
她闭上眼,不愿再回想当日痛苦惨状,喃喃地哀求般对唐连道:“别再提她了。”
原是想安慰她,不想竟反令她难过,唐连微呐呐不知失措,想了片刻,方道:“你累了吧?那就睡一会。”
“睡不着。”十二娘摇头,注目看他半晌,问道,“你是算准了秦放歌会走这条路?”
“所有他可能会走的关口,我们都布了人。”唐连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十二娘想,这个秦放歌绝不可能只是唐连口中所谓的隐姓埋名藏匿民间的什么江洋大盗,不然相爷怎会下如此大的力气来缉捕他。
唐连微微迟疑,稍后缓缓道:“十二姐知道商玉么?”
她登时变色,“商玉”这个名字是唐相府的禁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敢在相府里提及。
他这是在找死么?
唐连却是泰然,接着又道:“那是相爷的授业恩师商相商天佑的女儿,相爷之所以被天下人唾骂,便是因商相之故。”
“商相……”
十二娘听说过这个人,那是先帝时期最有威望的直臣,为相期间忠直梗朴,数度冒死直谏,以至天下人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结局不好,水至清则无鱼,商相太过耿直,为人便难免有些刻薄寡恩,以至朝中积怨无数,一朝不慎为人构陷下狱,最终凄惨而死,一门百余口人几被杀光。
令人奇怪的却是当初身为商相最器重的门生之一的唐初楼,竟安然无虞,完全不受此事的影响,甚至在之后还青云直上,进而把持朝政成为而今一言一行皆可令朝中风云变色的唐相。
唐连道:“当日商相有三个得意门生,相爷是其中之一,剩下二人一是商相的女婿徐云风,也就是商玉的丈夫,另外一个则是商相的义子商放。商相出事时,相爷已与商相有隙,在朝中自成一脉,无人能动。徐家是商相的力助,自逃脱不得,亦受灭顶之灾,徐云风携商玉逃亡,中途被截住,双双自杀,而那商放却忽然就消失,自此再无影踪。”
“你是说……那商放便是今日的秦放歌?”
“我也只这么猜,十二姐你心里有数便是。”
“我知道了。”
若真如此,其间的恩怨仇恨便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了。
船在上游一个叫步德镇的地方靠岸,唐连将船稳住后方打横抱起十二娘上岸,雇了辆马车前往医馆。
医馆在镇子东面一个幽僻的小院子中,唐连口中那位对骨伤颇有造诣的医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姓林,面目清隽,温和可亲。
“唐公子许久不见。”
“又来叨扰林先生了。”唐连苦笑,“这是我姐姐,不小心摔伤了腿,烦劳先生给看一看。”
林先生稍许掀开十二娘裤管大致先看了看,微皱起眉,将他二人引到后院,打开一间干净素雅的厢房让唐连将十二娘抱到床上。
“恐怕要养上一阵子。”
伤筋动骨百日好,便是对骨伤颇有造诣的林先生也这般说,若只是秦放歌那一击还好,偏偏后来又被阿芙踩过,断裂的腿骨被人刻意踩碎,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
林先生说她这条腿日后就算痊愈,多少也都要落点残。
十二娘听闻此话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连很是难过了一阵。
步德镇依山傍水,地势虽偏僻,景色却是清幽,最适合养病。只是哪儿也不能去,她的腿上了林先生特制的断续骨膏,一层层包扎起来,裹成个粽子样,外面还辅以木夹板,只能躺在床上,隔着青色的竹帘看外面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