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罄静静地站在两条大街的交会之处,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远方。
银月出来了,十五的月亮浑圆却带着月晕,阴阴惨惨,如陷雾中。
小七打了个寒颤,原本奔到了兰罄身前的脚,就这么急急止住,还后退了一步。
因为那个人……不对了……
惨白的月色照在兰罄身上,月色的白,衬得兰罄身上那袭黑绸更为地黑,衣上绣缝的银色焰纹将兰罄整个人团团围绕,如同要烧起来似地,在月色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兰罄缓缓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而后垂眸,将视线转向小七。
兰罄嘴角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的眼,几乎化成了红色,就那般定定看着小七。
风吹来,发丝轻扬,绸子衫翻飞,小七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这人的眼中杀意浓厚、戾气几乎要由无法盛装着的躯体中溢出,仿佛月下修罗一般,令人由衷感到惧意,心凉着,不寒而栗。
「……小……小黑……」小七试探地叫了一声。
忽地,小七连看都没看见兰罄移动身影,这人猛地便出现在他眼前,重重地抓住他的脖子,由上而下,睨看着他。
那气势,就如同当年令武林群雄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一样,没有丝毫改变过。
「……你是谁,你认得……我?」兰罄酥磁的嗓音低沉了几分,血红的眼里有的只是空洞,与无尽的黑暗。
小七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想,『会死、会死!今天大爷就要像掐小鸡一样被掐死了!』
小七紧紧抓住兰罄的手,赌上最后一分力气腾空跃起,重重往兰罄胸口一踢,兰罄晃了一下,松开对小七的桎梏,小七趁着反弹之势整个人飞出数尺,撞上一间客栈的大门门板,「砰」地一声,在夜里发出巨大声响。
兰罄按着胸口,低头看了一下,而后扬起了更深的笑容,对着小七说:「功夫倒是不错……」
瞧大魔头又要向自己走来,小七猛咳几声,在这须臾片刻脑袋立刻转了好几回,同时连忙喘着气伸出手掌止道:「……慢……慢着……我不是故意要踢你,只是你一边问我你是谁,一边又掐我脖子,我是为了要回答你的话,才会踢你的!」
「噢?」兰罄挑眉,即便脸上仍戴着小七给他的人皮面具,但有一种人,无论生做什么模样,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蛊惑气息,总让人望而痴迷。
小七愣了一下,然后又打了个冷颤,马上回过神来。
「奶奶个熊!」小七暗啐:「死到临头了还会看美人看到入迷,百里七你这令人唾弃的家伙!」
跟着小七连忙抬起头,扶着客栈门板慢慢爬起身来。他一边戒备地看着兰罄,一边劈头就道:「哥哥,你病了!」
「哥哥?」这两个字显然引起了兰罄的注意。
「对,你叫施小黑,是我哥哩!」小七开始掰。「可是你因为练功过度,导致筋脉逆行、走火入魔,每个月的十五月亮一出来,就要疯上这么一回!」
「噢?」兰罄似笑非笑,又挑了一下眉。
「嘿嘿嘿嘿――」小七也笑。「要不找个铜镜来照照,就能知道我说的不假了。咱兄弟俩生得叫做那个像啊,就连咱娘也分不清地咧!」
「你说我叫施小黑,那你叫什么名字?」兰罄举步,慢慢朝小七走去。
小七的小心肝随着兰罄的步伐,「怦怦怦怦」地跳得好大声。小七低喘着气说道:「那个……那个……我叫陈小鸡……」
兰罄一把捉住小七的领子,血红的眼睛直至小七面前,说道:「竟敢骗我?若是兄弟,又何以姓氏不一样?」
「因为我们同个娘不同爹啊――」小七感觉到兰罄这时手上的力道,心想这回小命绝对要呜呼哀哉了,忍不住放开喉咙喊了出来:「啊啊啊――小黑大人饶命啊――」
没想到兰罄却只是将小七提了起来,凝视着小七的脸。
小七深吸了口气闭起来,和兰罄大眼瞪小眼,心里颤颤揣测这人下一步要干嘛。
兰罄摸摸小七的脸颊,而后用力一撕,将小七脸上那层染血的人皮面具撕掉。
小七痛得眼泛泪光,但才想弯下腰去,却又让兰罄抬起下巴来。
「黑大人、黑哥哥……求求您别折腾我了……弟弟我命薄……不堪您这般摆弄来摆弄去的……」小七整个人都孬了。
他这人从不怕死,觉得命就一条,没了就没了,大爷也不会怎样。
可遇上兰罄就不是这样了!
兰罄一手使毒的功夫出神入化,沾上任何一样,都能让你痛苦得十天八天,也没法子痛快的死去。
他跟在兰罄身边那些年,看过中毒后捱了整整一个月才肠穿肚烂爆腹而亡的,还见过痛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那种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感觉啊,他可不想体会。
谁知,兰罄凝视着小七那张剑痕斑驳的脸好一会儿,竟嗤地一笑,两袖这时突然涨起一阵劲风,就这么将软脚的小七拂了起来。
兰罄拍拍小七的脸颊说道:「我叫施小黑?」
「是!」小七又愣了。奶奶个熊,这人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你叫陈小鸡?」
「啊……嗯!」小七点头。这名字还是您老取的哩。
「我们俩是兄弟?」兰罄再问。
「呃……嗯嗯嗯!」小七点头如捣蒜。他有种预感,如果回答不是,就等于和兰大教主没关系,没关系的人,兰大教主向来是随便杀,不心疼的。
况且啊,师兄弟也是兄弟的一种,他可没撒谎!
兰罄转身,捂着胸口,喃喃说道:「我记得我曾看过你的脸……你是我弟弟……可我心里还有一件比这更重要的事想不起来?我正要去做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
兰罄猛地一个回头,喝道:「陈小鸡,你说!」
「你刚刚从衙门跑出来是要去无垠轩帮衙门里的捕快拘提无垠轩的轩主酉无垠回来给你爹施大县令审案,然后因为无垠轩很危险而且很多机关我们也在那里吃过鳖所以你很担心你手下捕快们的安危。」小鸡一口气通通说了。
「无垠轩?」兰罄眯了眯眼。「在哪里?」
小七立刻把手指向大街遥远的那一方,「从这里沿着官道直直走,一直走到天亮入了邻县,看到一株百年榕树往左拐,直到走出城镇就到了。」小七回答得钜细靡遗。
兰罄听罢,头也不回,甩袖便走。
「?……」就这么被留下的小七有点懵,「不杀我了?」奇怪,他怎么这么好运气。
小七抚抚自己的小心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本来想转身回衙门去的,毕竟在外头太危险,兰罄要是再度发起疯来,那大罗神仙降世也救不了他!
可是……小七才走了两步,又停下步伐……
兰罄现下这样……虽是武艺高强无人能敌……可世间最最厉害的可从来不是武功……而是险恶人心啊……
要一时不慎出了什么事……那……
「?……」小七叹了一口气,挺起胸膛来,转身,朝兰罄小跑步跑去。「小黑,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兰罄回头瞟了小七一眼,吓得小七突然想起这人靠近不得,连忙在他十步之外停下,狗腿谄媚地问道:
「小黑哥您看我这眼,看得如此深邃如此迷人,敢问有什么事吗?」
兰罄轻笑一声:「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七被兰罄那一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抖了起来。
小七心里暗忖:「难说噢!」嘴里却讲:「因为您是我尊敬的人,小弟自然得退后三尺,走在您身后啦!」
兰罄视线轻轻一挪,也没理会小七,只望向前方道:「你走后头,谁来给我领路,嗯?」
听到这一声「嗯」,小七没等兰罄再说下一句话,立刻就三步作两步跑到前头去,替兰大魔头领路去。但,依然拉开了遥遥几尺距离。
没办法,谁叫他怕兰罄怕得要死啊!
入夜时分,金忠豹国一行官差到了无垠轩外。
这地方看似不起眼的寻常人宅邸,但由于南乡的告诫与兰罄小七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小看此处。
丁金一个眼神示意,豹国与另一行官差立刻隐入黑暗之中,由别处伺机潜入无垠轩。
「阿忠,敲门!」丁金说道。
李忠点头,走向前扣了扣深红木门上的铜环,「叩叩叩――」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而后没入深沉无垠的夜里,有股萧瑟之感。
没多久,立即有仆人前来开门,里头仆人探头看了看金忠与其身后一行人的穿着,问道:「这几位官爷,不知深夜来访有何事?」
丁金掏出施问所发的牌票,正色说道:「我等奉归义县县太爷之命,前来带无垠轩轩主酉无垠回去问话。」
「……」仆人说道:「归义县,那可是邻县……」
丁金又掏出另一份公文,「归义县衙已行文忠义县,忠义县县太爷已答允让我等跨县行事,还不速速叫酉无垠出来!」
「是,几位官爷请随小的来。」仆人恭恭敬敬弯腰行礼,而后将大门打开,领着金忠一行人往屋里进。
所有人皆进入无垠轩后,宅子的大门慢慢地被关上,一名官差回首,只见关起门的其余仆人面上仍未有多大表情,这一切衬着夜色,说不出的诡异森然。
为首仆人领着他们缓缓在石道上走,而他们始终紧握腰间兵器,不敢有丝毫懈怠。
行经一处空地,丁金四处观察,发觉并未如南乡所告诫,四周有石竹之局,正当他暗想着是否有埋伏时,突然一阵凉风吹来,带着阵阵香气。
丁金一抬头,只见眼前仆人脚步忽地加快,以轻功奔离现场。
丁金伸手要去抓人已经来不及,只得大声道:「是毒雾,快将口内避毒丹咬碎!」
众官差听令立即咬碎口中解药,当一阵苦涩滋味弥漫嘴里,毒雾袭来之际,雾中忽然闪出了几名杀手,个个亮着厚重大刀,朝丁金李忠他们砍来……
话说这头陈豹、安国领着另一队人马偷偷爬上无垠轩高墙,由一旁缓缓潜入。
他们遵照南乡所言,暗中查探,以先寻得首要证物「寒地蟾」为主。
因为是暗着来,所以他们这队才六个人。
安全进到主屋内后,陈豹一个挥手,底下所有人立即散开,从书房开始,迅速翻找寒地蟾的踪迹。
然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是收藏得妥当,正当他们找了将近一刻也摸不着半点蛛丝马迹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的打斗声响。
「豹子,他们打起来了!」安国立道。
「不管那些,」陈豹说:「先生让我们专心找证物就专心找证物,打起来正好,先生正是算到要金忠他们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好方便我们行事!快点,别分心!」
「知道!」安国吸了几口气,定下性子努力回过头去找东西。
翻翻找找中,陈豹说:「藏得这么好,肯定是有密室,花瓶丹青什么的拿起来翻翻看,也许会有痕迹!」
「是!」众人小声地道。
安国这时看到茶几上一个五彩釉花瓶擦得透亮,几面也不染半点灰尘,他心想定是经常挪动才这么干净,肯定就是这个了。
「豹子,我找着了!」安国低吼一声,立刻伸手朝花瓶一扳。
连在茶几上的花瓶发出喀啦声响,跟着四方墙上突如其来射出无数短箭。
众人来不及反应,陈豹大喊一声:「糟!」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众人有的闭上眼、有的心里喊着:「呜呼哀哉」,大伙儿都准备好得从容就义之时,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破瓦声响。
跟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双臂一展,双袖一收,顿时嗖嗖嗖地所有射出的飞箭全被卷到那人四周,而后一个振臂,「匡啷」一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飞箭竟就这么被揉成了一团烂铁,给扔到了墙角去。
这时没让众人有休息的机会,脚下踩着的地突然开始旋转了起来,众人大惊失色,接着屋顶上又跳下来一个人,那人喊着:「快离开这儿,这里并非真正的书房,而是用来欺敌之所。此处是无垠轩的阵法中心,慢走一步会死人的!」
来人正是小七。将那张染血面具重新覆到脸上的他,面色苍白如纸。
所有人皆被不停旋转的地面搞得晕头转向,书房里的东西掉的掉砸的砸,令得许多躲避不及的人站不稳脚,被砸得头破血流。
兰罄冷冷一笑,说道:「这点小阵法,我还没看在眼里!」
他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受阵法影响,而后门一被打开,外头的风刮了进来,吹散屋内迷雾,那天旋地转的景象便戛然而止,只剩一堆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而后滚了一阵子后,那些人也喘着气站了起来,剩下些许头晕。
「不过是障眼法与迷魂阵,真是不中用,这样也看不出来!」兰罄冷笑一声。
「小鸡!」兰罄喊了声。
「在在在,小鸡在!」小七颠颠倒倒踏着软绵绵的步伐来到兰罄身边。
兰罄道:「阵法破了,然后呢?还不快说!」
「寒地蟾、寒地蟾,」小七连忙道:「先找千年冷玉寒地蟾,然后把酉无垠抓回去给你爹审问打板子!」
兰罄瞥了还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几人一眼,冷冷说道:「人你们去抓,别给我丢面子,我去找寒地蟾!」
说罢便离开书房,而里头的人则是喊着:「是,小头儿!」
个个视死如归地。
小七瞥了那几人一眼,急忙跟着兰罄跑了。
兰罄端详着这个地方,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景象。
凡依五行八卦阵所建造之所,出处入处阵法阵眼必定有其道理所循,能藏东西之处,必定是最为隐密之所,所以……
他记得,以前曾经有人教过他这些东西,但他记不得那是谁了。
兰罄急急转了一个弯,越过一处院子,院子内的假山阵法移形换影朝他攻击而来,然而他却是踏着虚无的步伐,飘移其间,即便冷箭与毒雾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