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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连说没关系。

车开上私家路,山坡上早有人看见,呼啦啦群人涌出来瞧热闹,主要是年轻人跟小孩子。才下车,不等何致远介绍,就有人笔直冲上来拍肩膀扯胳膊,看样子何惟斯跟何慎薇提前描述过,都知道方思慎长什么样儿。谁也不认生,时间表哥堂弟叔叔舅舅喊得此起彼伏,方思慎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个三十岁,面容威严的男子肃然道:“都进去!点礼貌也没有,以为过年就没人敢骂你们呢?”随即展开笑容,向方思慎伸出手:“致柔,欢迎你的到来,我是大堂兄致高。爷爷他们都在里头,就等你来。”

方思慎跟着他往里走,莫名想起《石头记》里林氏女儿初进外祖家门的情节,不由得失笑。望着花园边的参天大树,还有窗台上精美却斑驳的铁艺窗棂,又有些恍惚。

也许就在那棵树下,也许就在那个窗台上,当年幼小的何慎思,曾经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

万里之外青丘白水林海碧涛在心头翻涌,入眼是温馨优雅宅院中家人团聚。命运如此无常,叫人痛无可痛,失无可失。

第三章

何家的年夜饭,对于方思慎来说,是个全新的体验。

大堂当中摆开五张红木八仙桌,最上边那张除了菜肴,还供着祖宗牌位。牌位只有块,上书“何氏列祖列宗之灵位”。

何慎薇悄声向方思慎解释:“当年从大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这是过来之后,你太爷爷亲笔写的。”望着供桌上成套的锡制祭器,带了微笑,“那烛签香炉倒都是东平老家带过来的,看你大爷爷的意思,恨不得当作传家宝。可惜不是金的二不是玉的,小辈们没个看得上。”

菜肴供品都上齐了,何惟斯领头在牌位前。所有何氏子孙,包括嫁进来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总之所有姓何的,都按辈份自觉自动好。那些不姓何的,早已经退到旁边,肃立观礼。眨眼工夫,就剩了方思慎个人没有归属。正犹豫无措间,听见老爷子指示道:“致柔,你到致远边上。”

容不得想,赶忙应声:“是。”迅速了过去。

但听声洪亮的长吟:“拜——”孝子贤孙齐刷刷跪倒磕头。方思慎磕完了这个头,才分辨出来说话人是家之主何慎行。

第杯酒洒向地面,何慎行开始念祝词。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在史籍资料里阅读过无数回宗族祭祀仪式,却从未真正亲身经历。夏国本土自新朝建立以来,破除旧传统旧道德,树立新文化新风尚,像方思慎这个年纪,恰在大改造运动末期出生,很少有人经历过此类活动,别说他还成长在林区。林区本是无人区。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青年,为了林业这个共同目的,走到起。芒干道,是只有新传统,没有旧传统的地方。

他为自己身处在这个仪式当中而热泪盈眶。原本因为骑虎难下,心里十分不安,他以为就是来吃个年夜饭,最不过是与何家诸人见个面。以何家子孙的身份参加祭祖,大大出乎意料,亦非他所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过上这儿来认祖归宗的打算。这时候却想开了,就当是替养父何慎思尽点儿孝道吧。亡魂渺渺,可也曾有过归家之念?对于何惟我何慎思来说,东土西洋,究竟哪方才是故乡?

面神飞万里,面不经意地听着何慎行的祷告,大意是向祖宗汇报这年的家族大事,哪个公司赚钱了,谁家孩子进学了诸如此类。再拜之后,敬第二杯酒,这回是祈祷祖宗保佑,平安寿、财源滚滚、子孙绵延。磕到第三个头,敬第三杯酒,说话人换成了何惟斯。老人用沙哑断续的声音,向祖宗汇报阔别六十年后,重回故里探访的经历。

最后几句,方思慎听得分明。那带着乡音的哽咽,他居然能分辨出每个字:“阿爹,今日堂前跪拜,尚有流散在外的何氏养子何致柔。只可惜,你那不肖的三子惟我、不肖孙慎思,还有不肖媳何章氏妙嘉,都追随你到地下去了。阿爹……可怜三弟兜子……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你老人家地下有知,给他们引引路……”

方思慎大恸,泪水决提而下。那瞬间他差点就说出来:至少有个,至少还有个,不致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他不敢说,用拳头捂住了嘴,泪如泉涌。

酒过三巡,合祭礼毕,旁边的何致远拉起了方思慎。何慎薇过来给了他个拥抱,替他擦干满脸泪水:“回家了,别伤心。”

接下来,是何氏当家执事的子孙分别向祖宗牌位上香的时间。凡属为家族事业做出贡献的,不论男女,都有资格,按当年贡献大小排序,挨个给祖宗牌位进香。队列中还包括何慎薇离异后带回娘家改了母姓的几个孩子。

虽然每年年终的物质奖励甚为丰厚,但这祖宗面前排序上香的安排,无疑属于极大的精神荣耀。何慎行第个拜过,开始按顺序唱名。方思慎这时情绪平息下来,听了何慎薇的解说,在边上默默地看。个又个年轻人走上前,再退下来,领先的神采飞扬,落后的踌躇满志。心想何家这样个古老家族,历经风雨而不倒,飘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居然还能闯出片天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看等着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孩子们已经按捺不住摆好架势,准备抢座入席。对着满满桌美味佳肴干等个小时,就算盘子底下都燃着保温灯,可也太考验耐性了。

何慎行喊完最后个,正要结束,何惟斯忽然插嘴:“致柔,你也去,给列祖列宗上炷香。”

除了最小的孩子,在场所有人都因为这句话陡然肃静。

何慎行看了老父亲眼,神情里明显含着不赞同。让方思慎参加合祭,家里人都没有意见。但上香就不样了。有资格上香的,都是何家独当面的角色。而成年的子弟,进入家族企业执掌事务的标志,也是过年祭祖时这炷香。之前商量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让方思慎上香的事。何慎行暗中摇脑袋,当爹的仗着年纪大,越来越任性,想出是出,没事找事。轻轻叫了声:“爸爸。”

何惟斯表情不悦:“你三叔这支,能够承嗣香火,有什么不好?”

方思慎直没有动。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看出来,上香必定别有意义。这时听到承嗣香火的话,没办法再保持沉默。出来向何惟斯弯了弯腰:“爷爷,致柔是晚辈,说话莽撞,您包涵。我虽然十五岁以前姓何,十五岁以后就改姓方了。养育之恩重如泰山,在我有生之年刻骨不忘。至于其他,我想……顺其自然可好?今天这炷香,就当是我替养父何慎思,拜祭何家列祖列宗。就当……是他回来了趟吧……”

说完慢慢走上前,从旁伺候香烛的老管家手中接过线香,插到牌位前的香炉里。他没有像其他上香的人样鞠躬,而是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何惟斯颤巍巍起来,长孙何致高赶忙搀扶着爷爷。老人指着方思慎,对自己儿子,也是家之主的何慎行道:“看见没有?这是个好孩子。你不乐意,人家还不稀罕呢!”

年夜饭终于开席,孩子们“嗷”声扑向属于他们的矮桌。严肃的祭祖仪式之后,就是吃喝玩乐的狂欢时光了。大厅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主人宾客,侧厅另外给家人帮工预备了几桌。亲戚里能来的都来了,包括不少金发碧眼洋面孔,例如库克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不仅因为过年好吃好喝好玩,因为何家长辈派发的压岁红包相当大方,没成家没工作的都能拿,见者有份。

与方思慎同桌的是何致高夫妇,何致远夫妇,何致君,另有何慎薇的长女及次子。兄弟姐妹同座,免不了细序年齿。第次听说方思慎年纪的几个,不约而同惊叹:“怎么可能!”

方思慎被他们弄得腼腆起来:“真的,过了年,正式吃三十岁的饭了。”

何致君道:“致柔哥是博士呢,在普瑞斯当讲师!咱们家共才几个博士?没想到又了个。”

众人纷纷问起方思慎的事业,他便简略说了,结果再次引来番赞叹。这下越发不好意思,饭菜吃得压力倍增。却不想年夜饭的欢乐氛围渐渐浓厚,满堂人越吃越放松,这桌子都年轻,加放得开,吆喝着拼起酒来。方思慎使尽浑身解数躲酒,东支西绌,又辛苦又狼狈。最后还是大伙儿看在他初来乍到的份上,勉强放过。

到得子时,晚辈们闹着给长辈拜年,何惟斯身边的老管家捧着个大托盘,洒金福字的红绫衬着大摞烫金大红包。何慎行与何慎薇也都备足了红包,比老爷子的略小。方思慎给三位长辈拜完年,望着三个红包微笑摇头:“谢谢爷爷伯父和姑姑,致柔已经成家立业,不好意思拿压岁钱了。”

何惟斯诧异:“你几时成家了?”

方思慎把戒指露出来:“九月来这边之前,才定下来的。”

何惟斯眯着眼点点头。暗道怪不得不肯替何家接香火。又想顺其自然也好,将来生几个孩子,分个姓何。

接着问:“什么时候办事?”

骗老人家是件很考验良心的事。方思慎没办法,含糊道:“等我回国再说。”

无意间抬头,看见何慎薇意味深长地瞅着自己,红着脸尴尬笑。

方思慎没拿压岁钱,倒是小刘未能推托掉,捧着红包悄声讨主意:“方少,这不行,洪少知道,会骂我。”

方思慎安慰他:“拜年礼都是你路提来的,拿着吧,没关系。”

发完压岁钱,通宵节目便开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场休息,就连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将台子,由晚辈作陪,那架势不到天亮不能罢休。方思慎生来清净惯了,撑到后半夜,只觉头大如斗。见小刘跟何致远领着帮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开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觉。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没法勉强自己迁就完全不习惯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觉到了,自从上过那柱香,许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间仿佛了点儿掂量审视。

知道归知道,他并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个心愿,睡得很踏实。

大年初,方思慎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间,小刘还在睡,也不知道凌晨几点回来的。下楼来到前厅,“哗啦啦”麻将声响,好几桌都没撤。个佣人迎上来道:“先生如果饿了,餐厅备了点心,随时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谢,往餐厅拐。不由自主想,没准百年前的东平何家,过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少,只不过,得把洋楼换成夏国传统式府邸。

因为时候人员都不定,餐厅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时自助。餐台上各种馅儿的汤圆,蒸的炸的煮的各类年糕,充分体现了大夏江南过年习俗。

方思慎要了碗汤圆,几样小菜,慢悠悠吃着。快吃完,何慎行进来了,坐在对面,也要了碗汤圆。

该知道的事,这家之主早已从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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