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笃之叹口气:“我问你,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方思慎当然知道他指的不是约会的事。脱口而出:“我觉得没必要和您商量。”看父亲脸色不对,又道,“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这句纯属画蛇添足欲盖弥彰,索性住口。
方笃之瞪着儿子:“‘金帛工程’第一负责人是我,你作为参与原始素材整理的实习研究人员,发现疑似伪证现象――”
“不是疑似伪证。”方思慎打断他,“是直接作伪。”
“不管是什么,如所属课题组专家无法处理,理当向更上一级责任专家举报。”说到这,方笃之质问道,“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这事先捅给媒体?”
方思慎当即辩解:“我一开始就汇报给了导师,所属课题组直接负责人张春华教授,他说他会调查,叫我不要管了。之后便没有下文,每次去问,总说还在调查。有一天,我在路上被不知哪里来的记者拦住,追问这件事。我以为课题组已经公开了调查结果,就把自己的看法照实说了,谁知他们发表的声明居然是绝无伪证!”
此后事情便在媒体轰轰烈烈地推动下,一发不可收拾。
在备受打击蜗居宿舍的两个月里,方思慎慢慢想清楚,有人在背后故意搅浑水。此刻面对父亲,一根线索瞬间清晰,隐藏的真相呼之欲出,呆呆站着,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方笃之瞧着眼前的傻儿子,这般耿介憨直,怎么叫人放得下心?上一次因为他又气又痛,三年也没缓过来。这一回又该怎么办?
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今天在这边有个会,找了你一中午。你倒真是皇帝不急,居然还有闲心约会!”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小思,回家来吧。爸爸很担心你。”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从皮包里侧抽出一叠面巾纸,递给儿子:“擦擦。”
望着父亲的背影,方思慎鼻子酸了。方笃之教授在学术圈里出了名的英俊儒雅,如今从背后望去,竟隐隐有些驼背。
正在感伤之际,《人文学刊》上方教授那篇《“甲金竹帛工程”中期报告书》里,妹妹胡以心用红笔圈出来的那行字:“持续规范工程参与人员考核制度,业务不精学风不谨者坚决予以摒除”,冷不丁浮现在脑海。怒气不可遏制地上涌,方思慎冲着前方背影大吼:“我不回家――”
那背影僵一僵,继续往前走。
方思慎呆站半晌,发现手里还抓着父亲给的餐巾纸。擦干净葱油,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如此熟悉。
第四章
接下来一星期,方思慎都泡在图书馆研究《太史公书》。
妄图做一回打假斗士的代价是惨重的。被“金帛工程”踢出来,没了经济来源事小,问题是顺便没了导师,没了毕业论文课题。最最糟糕的,是突然间成为异端,没了同伴。
方思慎年轻才高,在旁人眼里,求学之路顺水顺风,难免招些嫉忌。但是他做人低调,好比跟方笃之的父子关系,学籍处大婶虽然传出过流言,鉴于当事人彻底淡定,也就没人当真。加上他性格单纯朴实,一心向学,从不参与闲事,总的说来,跟国学院同门的关系基本都过得去。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方小弟年少面嫩又正派,绅士风度十足,是姐姐们神往调侃yy的最佳对象,故而背地里异性人气颇高,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而已。
当然,眼下,这一切几乎全部随风而逝。
大家都忙,校园里来去匆匆,偶尔迎面撞见熟人,碍于面子的,点个头就走,剩下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
快到中午,方思慎站在图书馆古籍所门口,目送两个同级的博士生勾肩搭背远去,发了会儿呆。从前虽然谈不上深交,至少碰面还会打个招呼,说点共同话题,开几句玩笑。同样一张脸,怎么说变就变呢?方思慎是通读国史的人,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缘故。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此等经验也并不新鲜,只是历史稍微有些久远罢了。
久违的孤独感袭上心来,娇艳的秋阳一瞬间利如锋刃,冷若寒冰。把三千年国史二十载人生统统加起来,方思慎还是觉得难受:人的脸,怎能说变就变呢?
拐到小卖部买个面包,还回图书馆查资料。请求更换导师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至今没有回音。没有导师就无法确定论文课题,没有论文课题就不能毕业。非常简单的逻辑,一目了然。
因为被寇建宗以此威胁过,方思慎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发现解决方案还真不少。比如他可以私下联系别的导师,以他曾被圈内媒体热炒的资历,未必没有特立独行之人另眼相待,只要教授本人点头,上头通常不会阻拦。比如他可以转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单是京畿范围,拥有国学院的高等学府就不下十余所,未见得家家唯京师大学马首是瞻。比如他可以横下心来考个洋科举,飘洋过海奔赴花旗国米旗国,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海阔天高任鸟飞。
他想了想,最后颇为悲摧地发现,不管哪一种解决方案,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办,十成十办不好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若由方笃之出面去办,百分百做得到并且多半易如反掌。他烦恼了半天,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被历代学子们拿衣袖磨得油光水滑的樟木书桌前,翻看“集英殿版”《太史公书》的时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人生至此,博不博士,毕不毕业神马的,何足道哉?
《太史公书》乃国学院公共必修课,方思慎上次通读,还是三年前。此番重看,托了这几年跟古碑竹简打交道的福,文章文献互为参照,居然看出不少新意。对妹妹介绍的这份雪中送炭临时工,真正有了兴趣,觉得一事二就,据此写篇论文也不错。
所以到了周六,方思慎几乎是带点期待地前往国一高上课。
个别人揪着上回没说完的 “宫刑”不放,幸而方老师早有准备,抛出《尚书》、《周礼》中相关记载若干,那学生茫然瞅了半天:“老师,看不懂。”
“看不懂?”
“嗯。”
“上次请大家买《说文大典》备用,买了吗?”
“还没……”
“那回头先去买字典,查查字典就明白了。”
“哦……”那学生拿着满页古奥文言看两眼,忽然兴奋道:“老师,您说我就研究这个怎么样?”
一群男生哈哈大乐,表示支持鼓励。
方思慎愣了愣,有点好笑,忍住了。正色道:“学术无禁区,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研究有法度,你最起码先把文献看全了。宫刑自殷商肇始,延至明清,三千多年的理论和实践。我今天给你的,不过一点最基本的内容,先把这点看懂了再说。”
那学生被镇住了,把手里两张纸片小心折起来,夹在书中。
方思慎一转头,看见梁若谷正冲着这边,镜片遮挡看不清眼神,嘴角却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屑。猜测他很可能出自哪家书香门第,说不定小小年纪,即受门户偏见所囿。当然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等学生安静下来,正经开讲第一专题:太史公生前死后名。
按说太史公司马子长生平故事,作为大夏历史上最著名的励志典型,学生们从小听说过不知几次。但是小方老师却讲得格外有学问,有意思。比方司马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儿?国文课本上那张肖像靠不靠得住?司马先生写书,用的什么笔,什么纸?点的什么灯,费的什么油?司马先生死在哪一年,怎么死的?后世流传的三种死因各有什么证据和纰漏?……
方老师讲课,倒不见得有多么慷慨激昂煽动人心,只把问题一个个慢慢说开,论据一条条据实呈现。学生兴奋失控,他便袖手等着。无关闲扯,听而不闻,有关质疑,认真作答。每每一帮过分活跃的男生女生把话题岔开,唧唧喳喳一阵,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学习主力便会提出几个直接问题,将内容再拉回来。渐渐形成规律性互动,竟也彼此其乐融融。
唯一的问题,是课堂效率过低。第二个小时过了大半,才讲到司马之死。幸亏在方老师的教学大纲里,本没有优化课堂追求效率的概念,学生们平素上惯了规定进度的课,这门没有考试分数压力的选修课自然格外轻松。
等到讨论太史公之死,国学课已经成了柯南办案现场。一个学生嚷道:“老师,证据,我们需要更多证据!真相,请告诉我们真相!”若干学生齐答:“真相只有一个!”然后哈哈哈哄堂大笑。
方思慎完全不明白哪里触动了少男少女们的兴奋点,然而作为教师,看见学生积极投入,终归感到欣慰。于是点头道:“没错,事实胜于雄辩,真相只有一个。”伴随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下课铃响了。
几个调皮的男孩拍着桌子笑,一个好心的女生特地过来给老师解释。方思慎听明白了,颔首:“哦,学术上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说,跟侦探破案也确实存在异曲同工之处。”
“老师您真的这么觉得?”那女生睁大眼睛问。
“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没……就是从来没听哪个老师这么说过,真的把学习跟卡通放在一起说。”
方思慎正要答话,教务处核查考勤的老师进来了。
受聘伊始,教务主任就曾再三叮嘱,考勤乃第一要务。盖因周末上课,万一学生借上课之名行逃课之实,或有意外,则校方吃不了兜着走矣。事关重大,方思慎每堂课都会先点人头。因此道:“刘老师,学生都来了。”
“二十五个?”
“不是二十四个么?”
“不是,有一个新来的转校生……糟糕!”刘老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第三个小时,课堂内容进入最后一部分:历代对太史公的评价。当了半天柯南的淘气鬼们也疲了,趴在桌上打瞌睡,认真的几个正唰唰做笔记,教室里十分安静。方思慎慢条斯理地讲着,总算找着点儿师道尊严。
正自觉渐入佳境,教室后门“碰”的一声巨响,被人直接拿脚踹开了,惊得所有学生一齐回头。一个男生双手抱胸,堵在门口,个子足有一米八几。校服上衣斜搭在肩头,喘息不定,似乎刚从运动场上下来。
教务处刘老师从他身后钻出来,点头致歉:“对不起,方老师,这是新来的同学,选修你的课。不熟悉环境,来晚了。”轻拍男生的背,“快跟老师道个歉。”又冲方思慎点点头,“耽误您上课。”便转身走了。
那男生随意扫视一下全场,预备就在门边的位子坐下。
方思慎问:“新来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恍若未闻,拖开椅子大咧咧坐上去。似乎嫌地方太局促,伸出两只脚抵着课桌往前推。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擦之声,桌椅前后拉开,终于腾出足够大的空间,腿直伸到前边座位椅子底下,上半身软塌塌趴到桌上,胡撸一把头发,眯眼准备睡觉。
有几个学生像是认得这新来的转校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方思慎拿起讲台上的名单,走到他面前:“请你写一下自己的名字。”
那男生懒洋洋接过去,两眼没有焦距地盯了半晌,才爱搭不理道:“没带笔。”
其实他岂止没带笔,压根儿连书包都没有。
方思慎回头,一个女生忙把自己的笔递过来。
男生拿着笔一顿划拉,名单末尾的空白全占满了:洪鑫。中间那个“鑫”字笔画最多,面积也最大,三个字连起来像一座山。写完,纸笔往桌上一摊,又趴下不动了。
方思慎替他还了笔,对着名单念出声:“洪鑫。”心想定是八字算命缺金缺土,父母直接取了三座金山当名字。
那男生撩起眼皮,恰好方思慎转身走回讲台。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十个有九个半不认得,这小老师居然准确无误读出来,不由得盯着背影多看了一眼。
被迟到者这么一打岔,瞌睡的也都醒了。方老师接着讲后人对太史公的各种评说。提到金圣叹大疯子,认定太史公因为替朋友两肋插刀,自己倒霉了却没一个援手相助,于是积了一肚子宿怨牢骚,所以“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便啧啧赞赏不置”。不想诸弟子深得太史公真传,听老师提及“挥金杀人”,顿时“啧啧赞赏”,纷纷替太史公抱不平,教室里又热闹起来。
方思慎看看时间无多,挥手示意学生安静。正要开口作结,谁知洪鑫被吵得睡不着,居然也听出些前因后果,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就一二杆子嘛!”大概他自己也没料到阴错阳差,恰好旁人都在这时住了口,这句话于是余音袅袅,振聋发聩。
“哼!乡巴佬!”那边梁若谷与他遥遥相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清晰可辨。
洪鑫直起上半身,斜靠墙壁。他个子比梁若谷还高,下巴扬着,眼神却往下看:“你,说谁呢?”
所有的学生都不说话了,往后看看发生冲突的两人,又往前看看讲台上的老师。
方思慎下意识地先望着梁若谷,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走下讲台,再次站在洪鑫面前。
“听你刚才那句话,像是晋州河津人?”
洪鑫正全神戒备,却不料这小老师先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