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nuch。”
“啥?”
“eunuch。”卫德礼说着,用手指在桌上描画,“这种人,在你们夏国,又称为寺人、阉人、宦官。西语中这个词来自古希腊……”
洪鑫大感惊奇:“你们外国也有太监?”
卫德礼点头:“亚述王国曾以阉割之术惩罚通奸者及俘虏;拜占庭时期起用阉人担任宫廷内侍,抑或从事神职。五个世纪以前,西斯廷教堂首开风气,引入阉伶歌手,风行近二百余年。”
“啊……”虽然一些专有名词不甚明了,大部分意思却好懂。洪鑫迟疑道:“阉伶歌手,是割了那啥的歌手?为什么?”
方思慎答话:“如此一来,他们的声音永远也不可能变得粗哑低沉。”
卫德礼补充:“是的。史籍记载,其音清澈婉转,高亢有力,无与伦比,令人如痴如醉。”
洪鑫表示不解:“不过为了唱个歌,就割掉命根子,这、这也太变态了。”
卫德礼耸耸肩,不予置评。方思慎忽道:“daniel,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给我的学生做个讲座?”
洪大少眼睛一亮:“讲外国太监?”
方思慎差点一筷子敲他头上:“胡说什么呢!我想请daniel讲讲《太史公书》在海外的流传概况,让同学们开阔一下眼界。”
卫德礼很高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要准备一下,过两个星期怎么样?”思忖片刻,指着洪鑫,面露担忧之色,“方,你的学生,都像他这样,这样不学无术吗?”
方思慎哈哈大笑:“不会不会,有的非常出色。”
洪大少恼羞成怒,“啪”一声放下筷子,掏出那三页论文:“老子不学无术?老子会写原创论文!”
卫德礼十分诧异,双手接过去拜读。错字病句都经方老师改过,读起来倒不费劲。认真看完,抬头:“方,此文独树一帜,别出心裁,不无道理。”
“哼!”洪鑫知道是夸自己,下巴扬得翘上天。
方思慎哭笑不得:“歪理诡辩都堪称不无道理,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单靠观点新奇有什么用?”
卫德礼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不肯接受他的观点。”
“观点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种漏洞百出的立论,站不住脚。”
洪大少拍桌:“你说!洞在哪里?哪里有洞?”
方思慎想想,道:“这样吧,你这份作业,我每星期提一个问题,你找找答案。不要求你的答案一定能说服我,至少说服你自己,如何?”
说服自己?自己还用说服?洪鑫搓手,:“谁怕谁啊,尽管放马过来!”
方思慎翻开他的文章:“比如这句,你认为司马子长不可能没钱赎身,理由有两点,一是他工资应该很高,二是皇帝给的赏赐多,这两句都是猜测。那么太史令的薪水究竟有多少?史籍记载可考的皇帝赏赐有多少?养家糊口支出多少?根据当时物价水平,经济上属于哪个阶层?而死刑赎金又是多少?是否在负担得起的范围里?”
洪大少傻眼:“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卫德礼帮忙:“《太史公书》里应该就有一些,另外……”
洪鑫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你说我写得好,你要帮我!”
卫德礼忙撇清:“我才没有说你写得好,我只是说你的观点很特别,看起来有一点道理。”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么特别的关系?”
原来就在洪鑫为原创观点头痛的时候,听见几个女生讨论热播肥皂剧《孝武王朝》,此文正是虚心请教的成果。不好意思明说,一甩头发:“告诉你原创原创的呢,当然是少爷我研究出来的!”
第二七章
卫德礼夹起一只凤爪,看了看,还放回盘子里,道:“我以为同性恋是你们的禁忌,原来又落伍了。”“落伍”一词,学以致用,精准恰当。
方思慎虽不挑食,却不太习惯牛蛙凤爪之类,夹了一筷子鳝丝放到碗里:“夏国历史上,从来不曾像清真教社会那样,把同性之爱视作禁忌。当然,也始终没有给过光明正大的地位。或者可以叫,嗯,叫边缘现象吧。”沉吟片刻,补充道,“在某些特殊时期,同性恋遭到严酷镇压,但同时异性恋也一样被遏制受压抑。所以,我个人觉得,这种镇压与性取向本身关系并不直接,而是禁锢人性时代的必然现象。”
“原来如此。”卫德礼点头。琢磨一会儿,忽然冲着洪鑫郑重其事道:“洪,我对你提出的观点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合作?”
“合作?什么合作?”
“就是根据你的主要观点和假设,我们合作补充论据,完善论证,让它成为一篇合格的论文――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这个过程可以由我承担大部分,欢迎你参加,做出更多贡献。对了,忘了向你介绍,我现在是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夏文化研究所讲师,如果将来论文能够发表,我会注明你的贡献,稿费也按比例付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卫德礼站起来,彬彬有礼伸出右手。
洪鑫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说……你帮我写,还能发表,拿稿费?”
“不是我帮你写,是我借用你的观点,然后进行完善。如果发表了,算是我们合作的成果,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洪鑫也站起来,个头与洋鬼子颇可抗衡,右手一把抓上去,抹了卫德礼一巴掌鸡爪子油:“成交!”眼神挑衅般斜瞟方思慎,“哥们,还是你识货,哈哈……”
方思慎撑着下巴,仰头无奈道:“daniel,你不认为这样的决定过于草率吗?”他知道西人为学素来喜欢猎奇,但卫德礼这一出怎么看怎么离谱过了头。
卫德礼坐下,扯张纸巾擦手,用母语朗诵一句名言回答:“热情和灵感是不为意志所左右的――你该知道,新颖独特的观点有多么宝贵。”
方思慎本不想打击他,见两人得意忘形的样子,只得据实言道:“且不提论证如何,单说观点本身,其实算不上多么新颖,不过是走个极端,有点儿惊世骇俗罢了。前些年有人撰文,从现代心理学角度分析孝武帝与司马子长的关系,认定宫刑之辱出自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也有人说双方矛盾的深层原因乃是性格不合。至于君臣暧昧,近代稗官野史亦隐有所指,谈不上标新立异。”
卫德礼到底来自异邦,这些内容第一次听闻,拍手道:“太有价值了!我要好好向同行们介绍一下你们这方面的新进展。”
方思慎努力把他走岔的思路往回扳:“你应该了解‘美人香草’传统,在夏文学范畴里,历来习惯用夫妻比喻君臣。文字上写得再暧昧,也多半不过为了表达忠君之情,当不得真的。夏文化传统也并不十分避讳男色与男宠,真要有,就直说了。何况,”正襟端坐,“我个人反对这样猜测太史公,除了与史实有抵触之处,也不符合人物品性。”
侧头望着洪鑫:“你打哪儿抄来的道听途说,捏得有鼻子有眼。写论文不是编小说剧本,哪能想当然尔。”
洪大少当初为了把歪理说通,正经花时间认真细看了几篇白话传记,闻言很是不服气:“想当然?少爷我想当然?真要想当然,肯定是司马勾搭了皇帝的老婆啊!否则他在皇帝身边晃悠这么多年,要宫早就宫了,干嘛等到快五十了老么喀嚓的才宫?”
卫德礼兴致勃勃地插嘴:“也说不定是男老婆。”
有人帮腔,洪鑫越发来劲:“就是!告诉你,少爷我正是本着,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仔细研究了前因后果和他们的关系,才否定了这个假设!”
卫德礼陪着他胡咧咧:“君臣相恋的猜测可以解释很多疑问,至少为后人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方,我知道证据很重要,但新的猜想一样重要。证据可以不断寻找,也许有一天就能证明猜想。”
话到这一步,已经牵涉各人做学问的方法和信仰问题,是温故而知新,还是创新以革故,很难互相说服。
方思慎不再坚持反对,但言下仍有所保留:“我比较保守。”
卫德礼笑笑:“你是考据派。”
洪鑫问:“那咱们呢?咱们是什么派?”为前途起见,说什么也要把这洋鬼子讲师跟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方思慎心道:你们是胡诌派。就见卫德礼认真思量片刻,拍掌:“性灵派!我们是性灵派!”
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方,听了你的介绍,还有洪的观点,我认为可以从太史公入手,做一个古代君臣恋情研究系列,这可是填补海外夏学研究空白的项目,说不定能从研究所申请一笔专项基金呢!你有什么建议?”
老外这种听风就是雨的研究热情,方思慎有点吃不消,真心不愿掺和,只道:“《太史公书》本来非我专长,同性恋更不是专业领域,对海外夏学研究也十分生疏,抱歉。”
洪鑫在一边装模作样,大点其头:“我认为很有价值,相当有价值!”
卫德礼只求有人喝彩,倒忘了这位少爷的本质,一本正经道:“从人类学的角度看,这个研究也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
洪大少知道数学文学科学,没听说过人类学,顺口提问。
卫德礼更加兴奋,夏语夹着西文单词噼里啪啦往外蹦:“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学是对学科研究无限细化和专业化的逆向平衡,重新审视被割裂的人类社会整体事实与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活。其实我的早期专业是体质人类学,后来专攻人类学视野中的东方文化,属于文化人类学分支……”
方思慎努力倾听。洪鑫一脸茫然。
三人来得晚,早过了饭店午后打烊时间。“醒醉轩”专做学生生意,不好意思赶人。值班的小姑娘等在桌旁,也不知站了多久,起先津津有味听这奇特三人组高谈阔论,这会儿开始不耐烦地拿鞋跟敲地板。方思慎估摸身上钱还够数,一边掏一边道:“麻烦结账。”
卫德礼手忙脚乱地找钱包:“我请客!我请客!”
洪鑫直接把方思慎拖出店堂:“充什么冤大头,洋鬼子准保比你有钱。”
三人并肩往校园走,卫德礼推销了半天人类学,终于注意到洪鑫迷茫的表情,眨眨眼睛,道:“我从你的相貌就能猜出你的人种血统,信不信?”
洪大少爱搭不理:“这有啥好猜的?老子纯种夏人。”
卫德礼故作神秘:“这可未必。”把他打量一番,“你是北方人,嗯,应该是中部偏北地区。”
方思慎道:“这不算,相貌上的地域差别一目了然,口音也是显性标志。”
卫德礼连忙证明自己的专业水准:“你看他的皮肤和头发,颜色偏深,黑色素比例较高,骨骼粗大,这些都是北方古夏人特征。根据dna分析,保留北方古夏人特征最多的,除了北中原,就是秦晋一带。还有,”指着洪鑫头顶竖立的短发,“你对着阳光看,是不是有一点棕红色?而且脸庞方大,鼻梁跟颧骨都比较高,这说明可能具有少量的棕色人种,或者阿尔泰人种血统。秦晋一带很早便有北方各族混居,所以我猜他是那里人。”
方思慎侧过身,手搭凉棚,微眯起眼,对着阳光细看,点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洪鑫被看得烦躁,伸胳膊打掉搭凉棚的手,顺便摘下方思慎鼻梁上的平光镜,话却冲卫德礼说:“那他呢,你也瞧瞧他是什么种。”
卫德礼从善如流,开始研究方思慎,继续卖弄:“皮肤和头发的颜色,嗯,有点奇怪……按说皮肤颜色浅的人,毛发颜色也跟着浅,你怎么正好相反?”说着,还伸手捏起一缕,换个角度对着光看。那边洪鑫见状,也凑到方思慎头顶,捏起一缕头发在手指间揉搓:“不就是黑么,黑头发满大街都是。”
“不是这样,因为人种多次混合,纯正的黑头发已经很少见了,多数现代夏人的头发在阳光下仔细看的话,都反射出不同程度的红色或黄色。你看方的头发,是不是黑得很浓?”
方思慎被这俩弄得发窘,眼见不少路人往这边好奇张望,微红着脸护住脑袋:“喂,要不要我剪一把下来当标本?”
“好啊。”卫德礼随口应着,却又低头端详他面庞,“原来你眼睛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单眼皮。”胳膊一动似乎就要抚摸眼角,吓得方思慎往后一蹦,忘了还有一缕头发在洪鑫手里,疼得“哎哟”一声,下意识抬头去揉,狠狠瞪了瞪这两个登徒子。他很久没有经历这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此情此景下又无从发作,只得把无辜的“人类学”大大腹诽一番。
卫德礼兀自给洪鑫传道授业:“人类的眼睑一般分单重和双重两种。你看方的眼睑,因为里外重合的部分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