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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德礼立刻愤然反驳:“什么误会!他们偷自行车卖,我拍了照片,他们就抢我的照相机,还打人!”

那乞丐把几个钢g儿晃得咣当咣当直响,调子不阴不阳:“这位朋友面相特别,藏也藏不住。这边不是他们地盘,大概不会过来,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是吧?把照相机送人家算了,要不当面砸了也行,破财消灾,免得留后患。”

方思慎望望马路斜对面,那四人手里铁棍倒是不见了,靠着树桩子向这边指指点点。正在心里斟酌卫德礼的安全问题,就听洪鑫冷哼一声:“谁一辈子不能出门还难说呢!”看出这乞丐有些路数,便道,“这位大哥,谢谢了!”方思慎胳膊被他拖着,不由自主往前走,只得也回头冲人家说一声:“这位大哥,谢谢了。”

洪大少一脸严肃:“去你们校医院!”

卫德礼走在后边,这才看见方思慎背上长长一道血痕渗出衣衫,惊叫:“方!你受伤了!”

方思慎反手摸摸,被铁棍扫过的地方似乎肿了。看看手上,并没有明显血迹,便道:“没事,就是擦破点儿皮。”

这时神经松懈下来,汗水浸透伤口,一阵紧过一阵撕扯着疼。担心感染,还是往校医院走去。

外科大夫拿镊子夹着一大团酒精棉,毫不留情从背上蹭过,方思慎疼得浑身一凛,“咝――”倒吸一口长气。

那大夫端详一下狭长的创面,数落:“软组织挫伤,轻微渗血。刃口这么窄,幸亏不锋利。年轻人干什么这么冲动?有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喊打喊杀不可?这诊断记录可得汇报保卫处……”

洪鑫心知要造成这样的创口必是三棱铁,口里却马上道:“大夫,是意外。剑道社排练,失手了,幸亏用的是没开刃的道具――老师可以作证的。”

“那也太不小心了,万一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谁负得起责任?”

“是,您说的是,下次一定小心。”

方思慎从来不光膀子晒太阳,背上皮肤比脸上还白,衬得那一条伤口越发狰狞可怕。卫德礼在一旁后悔难过,简直快哭了:“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要我别去,我没有听你的……”

洪鑫突然打断他:“有点事问你,我们出去说。”把卫德礼拉出诊室,直拉到走廊尽头,“方思慎叫你别去干什么?”

“我每个星期都去问问警察,有没有找到我的车,还有那些小偷的证据,方和我说算了,我不想算了,所以……”

洪鑫跺脚:“大爷哎,您消停些成不?还嫌折腾没够,存心叫书呆子背处分呢是吧?”

卫德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你没听那大夫说要汇报保卫处啊?你要是校长,学生在外头打架,会怎么办?你一个老外,学校不能拿你怎么样,好歹替他想想!”

这回卫德礼听懂了,努力辩解:“明明是他们打我们!校长也要讲道理!我有他们偷车的证据,方还受了伤,我要报警!”

洪鑫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他一眼:“照片呢?我瞧瞧。”

卫德礼把相机递给他。

洪鑫指着照片上一排自行车加一堆路人甲乙丙丁:“就这?还证据呢?这玩意儿能证明个屁!警察要问,这俩在干嘛,你怎么证明人家不是扯淡聊天,而是卖黑车?你怎么证明这车是偷来的?”

可怜卫德礼这规则社会里出来的大学讲师,说不过潜规则社会里的高中生。最后恨恨道:“就是中间那个,看见我拍照,要抢我的照相机……”

洪鑫阴着脸:“老子认得!”

摆弄几下相机,忽道:“借我用几天,下次还你。”冲洋鬼子一摆头,“你进去陪他,我打个电话。”

卫德礼诸事不顺,连番受挫,忽然觉得此种情势下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灰溜溜地听从指挥,转身进诊室去了。

洪大少靠墙琢磨片刻,拨通一个号码:“赵叔叔,我是小。您侄子我今儿差点让人把小命给留下了……”

刚把电话挂上,那两人恰好从诊室出来。

方思慎见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笑笑:“没事,抹点消炎药,三天不沾水就行了。”

洪鑫扯扯身上被汗水浸湿的校服t恤,想到一个问题:“那你洗澡怎么办?”

“毛巾擦擦,凑合几天吧。”

卫德礼忙道:“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方,让我帮你吧。这件事是我的错,你告诉我了,可是我没有听你的。对不起。”卫德礼热切地望住方思慎,“请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弥补自己的错误。”忽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我知道你们的公寓没有浴室,你的伤口,在公共浴室一定很不方便,我的公寓有浴室,借给你用,请不要客气。”

洪鑫想想大澡堂子乱糟糟的景象,道:“我看也是。要不是因为他,你怎么会挨这一下,用他一点热水算什么。”心里却知道方书呆那一下其实是替自己挨的,欲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方思慎本打算回宿舍水房擦擦,经两人这一劝,想到可能被其他人撞见,解释起来也不太好说,稍加犹豫,妥协:“daniel,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洪大少惦记着给人发照片,道:“那我先走了。”

方思慎把他叫住:“我们送你从正门上车。”一路郑重叮嘱,“最近千万别往那边去,更不许想着回去报复,另外这件事也不要随便和别人提,毕竟跟人动了手,你是在校高中生,还没满18岁,万一被扣上打架斗殴的帽子,留下污点就不好了……”

洪鑫扬手招呼出租车:“行了行了,知道了,本少爷有那么没脑子吗?”

方思慎回宿舍取了衣服,跟卫德礼一块儿到留学生公寓。单人套间带独立浴室,设备比起博士生宿舍好了不止一点两点。

在卫德礼的帮助下,小心脱掉上衣:“daniel,麻烦你帮我擦擦后背,然后我自己来就行了。”

温热的毛巾在背上蹭两下,忽然没了动静。扭头看时,卫德礼盯着创口,满脸伤心欲绝:“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方思慎见他那副样子,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侧头想想,道:“daniel,如果这是你的错,你有什么错?”

“我让你受伤了,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daniel,是那些人打伤了我,不是你。你没有听我的劝告,因为你认为我说的不对。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方思慎只好说:“基本上,像丢了自行车这类小事,没有人想到去报警。即使报警,也没有人,”忍不住一笑,“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去找警察吵架,去自己抓小偷。”

“为什么?”

“大概觉得没有用吧,再说也很危险。”

“为什么没有用?我知道很多人被偷了自行车,比如说洪,他说他丢了三辆。如果所有的人都去报警,都去跟警察吵架,都去抓小偷,一定会有用的!”

“也许。但是……”

“如果大家都去抗议,不认真的警察会没有工作,政府会派人专门处理问题……”

方思慎不欲跟他纠缠,接过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搓搓,重新拧干递过去,示意他继续帮忙。口里转移话题:“daniel,你记住,最近千万不要从那边走。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让我想想……”比起洪鑫,反倒是卫德礼的安全难以放心。调动所有知识经验储备,最后道:“实在不行,你找找你们领事馆,就说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如果以领事馆的名义去跟警视厅要求,估计他们能重视起来,然后再报警,可能就管用了。”

卫德礼认真思考一阵:“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来过夏国,他告诉我这个国家虽然非常严厉,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思慎苦笑:“是吗?我的老师曾经引用前人的话来解释:‘礼崩乐坏,狂狡有作。’”

“他是说最近二十年吗?”

“不。”方思慎缓缓摇头,“秩序有很多种。你知道,礼乐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

卫德礼帮忙擦完后背,很自然地转到前面来:“你的意思是,圣门倡导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然崩塌?”

方思慎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把毛巾拿过去,后退一步:“洗澡的时候讨论这个,未免亵渎圣人。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

卫德礼还想说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转身,轻轻带上门。

第二九章

方思慎洗完澡出来,换主人卫德礼自己进去洗。

看见桌上摆好了果汁,想起上次来做客,曾经说过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饮料。捧着杯子坐下来,折腾一下午,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卫德礼这人其实堪称东西合璧绅士典范。由他引起的所有问题,说到底,不能算是他的问题。当然,细究起来,抛开是非不论,真要吸取教训的话,态度上某种程度的先入为主与鲁莽武断可以反省。

不一会儿卫德礼出来了,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到对面。

方思慎时不常要来传达通知,送个材料什么的,若不着急便会应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向来被动,这一份因公强加的关系,出乎意料地缘分投合,这么些天下来,竟然衍生出相当密切的跨国友谊。

两人都是马后炮型的学术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战,理所当然坐而论道。夏语西文夹着文言,渐渐聊得深入。

“方,我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太多的现象,跟我从前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刚才你提及‘礼崩乐坏’,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曾经有过同样的说法。”

卫德礼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绿的茶叶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转舒展,茶水变作清透的浅碧色。

“祖父去世时,我只有八岁,但是已经跟他学了两年夏语。此后却再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直到大学考入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才得以继续学习,终于能够看懂他当年写的那些夹杂着夏文的深奥日记。”卫德礼笑一笑,“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国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冒险家,也有极少数的朝圣者,我的祖父偏偏属于后者。他少年时读过许多关于夏国的传说和游记,对神秘的东方古国、礼仪之邦充满向往,来到这里之后却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来得不是时候。”

“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

“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

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对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说的‘先进的制度’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对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坏。”

方思慎琢磨着他的话,最后点头:“我同意。”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假使留在国内,可能遭遇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十之八九残酷得多。

卫德礼喝一口龙井茶,又有了精神,继续兴致勃勃讲述祖父的故事:“想说服夏国当时的政府官僚改变旧思想,建立新制度,简直太难了。再加上不断爆发的战争,总是迫使他中断工作,最终祖父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里。他回国以后,对在夏国的经历进行回顾和反思,忽然开始重新学习圣门典籍。他认为自己不幸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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