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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多数参观者都被吸引到屋子里去了,原来回廊左右两边厢房被隔成一间间小教室,正面大殿则改成了小礼堂,琼林弟子正在展示学业成果,或抚琴,或对弈,或书画,或诵读,所有观众都自动降低声调,但闻书声朗朗,琴音袅袅,恍若时光倒流,置身岳麓山下,白鹿洞中。

三人把回廊上的东西看了一遍,卫德礼进屋去了。方思慎在门口站站,深觉形式大于内容,还退出来,向院中扫视。洪鑫对小孩子的把戏也没兴趣,于是跟着他问东问西。这院子里没见过的花样确实不少,有些方思慎能叫上名来,有些连他也莫名其妙。

那么多带有传统文化符号性质的物品堆叠在有限的空间里,若说是个书院,未免过于浮华花哨,若说像个博物馆,又显得太过凌乱随意。往细节看,处处充斥着文化韵味,整体观照,却仿佛一幅忘了留白的山水画,总有种腾挪不开的逼仄之感。

方思慎站得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文化暴发户。

围着古树溜达一圈,信步走进通往中院的月洞门。青砖小径呈s形伸展,沿途两列修竹,取曲径通幽之意。走到当中才发现,虽然是与前院相同的四方格局,但由于花木竹石隔出了更多层次,廊上房间都因此变得隐晦私密。室内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洪鑫自动闭嘴,扒开竹子偷看。方思慎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四面瞧瞧,并没有闲人止步的标记,也就继续往里走去。

几个人端着盖碗茶盅出了房间,站在廊下,为首那位正是文化署刘副司长。一名儒装少年正在为客人讲解,恰是梁若谷:“……除了常规陈设,寄存在书院的各类古董文物、艺术珍品,不少是白老的私人收藏,也有许多御府集团赞助基金购置的藏品,包括崔董事长的若干私人收藏。”

看见方思慎,梁若谷招呼道:“方老师,欢迎光临。累了的话请进室内喝杯茶。”

方思慎道过谢,站开两步,抬头观察廊顶柁画。他不习惯跟政府官僚离得太近,预备找机会悄悄溜走。心里分神想事,没注意原本亦步亦趋充当跟班的洪鑫突然从身后越过,一副十分好学的乖巧模样,削尖脑袋慢慢凑到司长身边。

刘副司长低头端详台阶旁一只形制奇特的石龟,头上长角,壳上带花,背部中间还有一条长方形凹槽。洪大少偷眼打量,断定司长大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发问,冲梁若谷挥挥手,指指那龟:“这东西好奇怪,干什么用的?”

“啊,这个叫p粒相传为龙的第六子,样子像乌龟但其实不是龟,喜欢负重,一般用来驮载石碑。这一只找到的时候,石碑已经毁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子。p潦羌祥长寿的象征,据说摸它的头可以带来福气。”

有人便下台阶去摸。刘副司长看一眼洪鑫身上校服:“小伙子,在国一高上学呢?”

“没错,”指一下梁若谷,“我跟他是同学,都选修国学课,今天特地长见识来的。”见其他人纷纷去摸那吉祥长寿的p粒放低嗓音,“刘叔叔,您不认识我了?”

刘万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我是河津洪家老四,三月‘翠微楼’跟我爸吃饭见过您。”

刘万重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行,比你那土包子爸爸有出息。”

不再说什么,继续欣赏艺术文物。

范有常从后院出来,方思慎不巧恰站在他必经之道上。退一步给人让路,被对方探询的眼神一扫,也拿不准有没有认出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子恒叔,好久不见。”

子恒是范有常的字。范有常与白贻燕份属师生,实同父子。方笃之以子侄礼待白贻燕,方思慎自该以子侄礼待范有常。交往虽然淡得像白开水,论关系却理当十分亲近。

“你是……”范有常疑惑。

“我是方思慎。”

“啊,你是方家那孩子。”范有常满脸堆笑,似乎喜出望外,“你爸派了你来,居然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看,失礼了不是?”不由分说拉起方思慎的手,“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我特地打电话请他,都不肯赏脸来开幕式讲几句话。不过你来了就好,给足叔叔面子了。来,叔叔给你介绍介绍。”

径直把他拖到刘万重面前:“刘司长,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真正年轻有为后起之秀!”

几位长辈看在方院长的面子上不吝赞誉,方思慎赶紧谦虚还礼。他不会说多余的应酬话,索性一脸谦和笑容点头摇头应付过去。好在范有常很快便放过他,对梁若谷道:“你去陪先生,我在这儿就行了。”

“好的老师。”梁若谷应了,向众人团团一鞠躬,才转身往后院走去。

范有常身为书院掌门人,陪着刘副司长指点江山:“……我们计划在短期培训外尝试长期培养项目,比照古君子标准,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课程,培养高贵纯粹的古典美德……”他说话慢声细语,略微带点阴柔之气,因为风度极好,让人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更显温和可亲。

第三二章

方思慎见无人留意自己,静悄悄地溜出琼林书院。

被范有常拉住这么一介绍,方公子自动升格为方大院长特派代表,单纯的个人消遣无形中成为复杂人际网的一部分,令他一时沮丧。

洪鑫应酬目的达到,抬眼不见方书呆,找了一圈,顿下脚步想想,往山门外走去。看见卫德礼跟前院一群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兴,知道丢不了,放心大胆把他撇下。

老远便瞧见停车场靠近河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想起那范先生酸溜溜的介绍“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过头,望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白他一眼:“洪少爷。”

洪鑫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对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侠片,嘎嘎狂笑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边,打了两个水漂,叉起双手,摆足姿态,缓缓问道:“方公子为何如此忧郁?”话音未落,又是一顿得意大笑。

独自欣赏河滩景色的情趣意境被这俗不可耐的家伙破坏殆尽,与此同时,心中那一点隐约的郁结担忧却也跟着消散无踪。

洪鑫坐到台阶上:“人文学院院长,听起来很厉害嘛。”

“嗯,还行。”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么跑到京师大学去读博士?跟着院长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欢他这副油滑世故腔调,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学贵在创新,人贵在自立。我觉得换个环境试试挺好。”

洪鑫讨了个没趣,扔出一片石头:“啧啧,真有志气!”过一会儿,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没话找话,“那你爸妈都肯啊?我爸当初把我丢在京城,我妈差点跟他吵翻呢!不过你这个就在本地,比我强太多了……”

“我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大吃一惊。他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嘴里嘟哝着,“那个……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担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决定了,瞒着父亲去考的。他虽然不太愿意,结果出来后,却也没办法,只好随我。”

洪鑫惊叹一声:“哇!你这叫那啥?先斩后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随你?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爸爸?要换了我爸,这么大的事敢瞒着他,早就板子烧肉伺候了!”拿石头愤愤敲着台阶,学起洪要革收拾儿子时候的横样子,“混账!叫你混账!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骂儿子畜生的。”

洪鑫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从没挨过何慎思的打,方笃之更是连根毫毛都舍不得伤他,因此完全没机会体验严父教训儿子的情境。瞅着洪鑫连比带划描述自己惨遭父亲毒手的丰富经历,渐渐说得眉飞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诉还是炫耀,心里居然泛出一点类似羡慕的感觉来。等对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给力的老生常谈:“无论如何,你爸爸终归是为了你好。”

洪鑫愤然:“我宁肯他不要这么为我好!”

对此方思慎却是感同身受,说不出敷衍的话来。想起洪大少讲述过程中带出的种种丰功伟绩,道:“你也太顽皮了,换了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觉得少爷我活该是吧?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带都抽断了,老子半个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吗?”

方思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最后道:“那你不会跑吗?”

“跑?做梦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么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扑过来,就能敲断我的腿……”洪鑫说得兴奋,唾沫横飞。方思慎瞧在眼里,搞不懂他是在控诉,还是在炫耀。

两人就父子关系问题交流一番,参观诸人陆续出来,上了大巴,预备返回。年纪小的书院弟子多数被父母直接带走了,唯有梁若谷和另一个来做义工的人文学院学生坐大巴回城。

范有常身为书院主人,直送到停车场。梁若谷最后一个上车,范有常拍拍他肩膀:“今天辛苦了。”

方思慎作为晚辈,特地当面辞别过,刚在车门边的座位坐下。见梁若谷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心中微觉诧异。这一留神,便看见梁才子耳后几点浅色红斑,一片明黄印记,鼻端飘过淡淡的药物气息,应该是雄黄酒的味道。心中没来由有些狐疑,联想到今日情境,又似乎没什么不合情理。还没理出个头绪,已经被兴致高昂的卫德礼拉着当了听众。

端午日是个周二,方思慎回家陪父亲吃晚饭,说起周六琼林书院之行,将遇见范有常的经过汇报了一遍。

“早知道你会去,该让你带点东西给白老才是。”

“我没想到会遇见他们,白老也根本没见客。”

方笃之知道儿子不愿谈这个,转而询问见闻细节,又旁敲侧击打探去了哪些重要人物。亏得范有常特地介绍过,方思慎总算还记得一个刘司长。

方笃之道:“范有常要伺候老头子,哪来的工夫应酬这许多领导?”

“我看他让梁若谷去照顾白老,还有几个做义工的学生帮忙应酬。”

“你是说,他让梁若谷去陪老头子?”方笃之对这个首届“少年国学堂”的佼佼者记忆犹新。

“嗯。”方思慎正忙着对付碗里的粽子,没看到父亲惊诧之后转为沉郁的脸色。

也不知方院长哪里弄来的正宗越州火腿粽,五色棉线扎得严实。方思慎好容易解开粽绳,剥去粽叶,沾得满手都是米汁油腻。起身洗手,再回来坐下,这才发现父亲一脸郑重望着自己。

“怎么了,爸爸?”

方笃之心里十分为难。

原本白贻燕跟范有常那点风流暧昧,与自家人丝毫关系也无。不论儿子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可能成为父子间的话题。然而如今夹了个不尴不尬的梁若谷在里头,再刻意瞒着他,便可能引起不良后果。这件事牵涉的所谓隐秘真相,实在难以出口。可是,今天不讲清楚,来日只怕迟早从他人口中得知。增加父子之间的怨怼倒在其次,以儿子的脾气,就算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也难免引咎自责,心存遗憾。

犹豫再三,慢慢开口:“小思,圈里都知道,范有常跟白老,名为师生,实同父子。”

也许过节怀旧成了父亲的习惯,方思慎咬一口粽子,认真听着。

“据说当年白老关在牢里改造的时候,范有常给他送过饭,所以才有后来破格入学,拜师收徒。传闻是真是假,外人不得而知。不过这些年来,师生二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倒成了学界一段佳话。白老平反之后,屡受优待,地位尊崇,对范有常可说倾力护持。而范有常功成名就,待白老依旧尽心竭力,也算始终如一。”

方思慎不知道父亲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又咬一口粽子,耐心等待。

方笃之停顿片刻,接着道:“范有常至今未娶,传言都说……是为了侍奉白老的缘故。”“侍奉”二字,略微加重了语气,“而白老近年来,越发一刻都离不了他,听说就连你婶婶这个亲女儿,一年也见不上两面。老头子风流自许,曾扬言与袁子才、李笠翁同好,私底下这种话说过不止一次……”

方思慎瞪大眼睛,粽子也忘了咽下去。

方笃之不敢看儿子,一边低头剥粽子一边絮叨:“这么多年师生二人相安无事,如今却搞出个琼林书院来饱眼福。这两个都自恃身份,应当不至强人所难,只不过……”

方思慎脸色突变,放下筷子:“爸爸!什么叫不至强人所难?情势所迫,无奈屈从,难道也叫心甘情愿?太过分了!”

“小思,你听我说,梁若谷那孩子不简单,你别白操了这份心……”

方思慎猛然想起自己亲眼看见的红色斑痕,黄色印记,一捶桌子,怒不可遏:“他还没成年!”

“转眼就上高三,也差不多了。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你以为……”

方笃之还想继续说,被儿子一句抢白噎住:“什么不懂?您忘了,我活到二十岁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转身冲进房间,“砰”一声撞上门,掏出手机就要给梁若谷打电话,才想起没有号码。准备问洪鑫,转念间又觉得不妥,最后坐到电脑桌前,决定发邮件。

直到十指敲上键盘,指尖还气得微微颤抖。敲上称呼,却一时停滞,不知该如何写下去。

怒火慢慢平息,盯着屏幕思忖许久,才字斟句酌写了几句问候,对受邀参观表达谢意,转而谈知识学问、心性志向,最后小心翼翼地嘱咐对方珍重自身,再三暗示如受胁迫,愿施援手之意。

邮件发送出去,方思慎还坐在桌前没有动弹。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你别白操了这份心。认得梁若谷时日不短,此刻将这聪颖少年前后言行着意推究一番,心中煞是沉重。无论如何,周六一定要当面谈一谈。

方笃之望着紧闭的房门,满心苦涩:孩子,这世上,还有谁能跟你比?

终于等到周六,方思慎早早到了,希望寻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偏生梁若谷快上课才来,满教室闹哄哄的,只得暂时压下,先上课再说。此时已是六月中旬,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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