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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来京城了?”

“昨儿来的,谈生意。”

“你最近考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不是。”洪大少整个趴在椅子上,调子懒洋洋的,偶尔咬牙缩缩皮肉,“老头子非要我念商学,我自己偷偷报了国学,昨儿晚上忍不住跟他招了,结果他就炸了。这都皮带抽的,还嫌不解气,抄起墩布棍子敲我。我一看,这不成啊,非得壮烈了不可,赶紧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你要不肯收留我,我就只好睡天桥洞去。”

洪要革3月进京朝贡,托人找到京师大学主管招生的副校长,以鑫泰地产承接一栋老楼改造项目为代价,为儿子换一个增补的自主招生名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填报志愿时写商学院,谁知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竟敢自作主张,私自填了国学院。如今所有考生志愿全部录入电脑,直接由学政署考试评测中心统一管理,除非真正手眼通天,否则根本不可能改动。

洪大少预备了满肚子说辞,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就被他爹抽得天昏地暗,最后夺门而出。

方思慎惊问:“你真准备念国学?”

“谁规定不行啊?早跟你说了,少爷我是天才,念商学纯属浪费时间,不如学点儿真正有文化的专业。”

方思慎没话了。给他把带伤的地方都擦干净,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瓶医用酒精,一管药膏。对着光看看,笑道:“这还是帮daniel找车那次校医院给的,幸亏没过期。”

毛巾剪下一小条,蘸了酒精慢慢往背上抹。洪鑫忽然沉默,埋头扒在椅背上,紧绷着身子,除去稍显粗重的呼吸,一句话也没有。方思慎觉得他是疼得狠了,手下愈发轻柔。等该抹的地方全抹上药,道:“自己去水房洗洗,注意伤口别沾生水,我马上回来。”

拿上钱包下楼,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套洗漱用具,又估摸着挑了一身汗衫裤衩,直接送到水房。洪鑫脱得精光,正接了凉水从肚子往腿上浇。男生宿舍经常有人这么对付,半夜裸奔也不稀奇。

方思慎偏了偏脑袋:“东西给你放这儿,别弄湿了。”转身回屋,把地板擦干净,从柜子顶上翻出夏天用的凉席,展开后再垫上被褥,收拾出一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地铺。

洪鑫单穿着裤衩进来,立马道:“我睡地板,地上凉快。”一屁股坐下,翻身趴倒。

这时已是后半夜,困意上涌,方思慎也挺不住了,歪在床上:“那行。你背上疼得厉害不?能睡着吗?”

洪大少呲牙:“放心,本少爷久经考验,小菜一碟。”

话是这么说,当周围一切陷入沉寂,床上那人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返上来,在宁谧夜色中变得分外清楚。洪鑫支起身子,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熟睡的人。月亮正蹲在窗外树枝上,白光从没拉严实窗帘的半面窗户照进来,窥视着屋里的一切。

方思慎睡得很死。原本就跑步跑累了,又折腾半宿,很快陷入最深的睡眠。朦胧中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神秘而又安详。洪鑫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他身前。雾气消失,眼前是一张温柔纯净的脸和一个温热美好的身躯,如同静夜中悄然绽放的白昙,幽幽散发着致命的诱人芬芳。

看他睡得那么坦然安稳,洪鑫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恼怒和委屈。这情绪综合了背上的疼痛,迅速无限放大,很快就在热血沸腾的年轻身体里转化成为疯狂膨胀的欲望。他简直可以一分一毫地感觉出来,先头被几盆凉水暂时浇熄的躁动,如何狂叫着奔腾着重新撑开某个地方,继而控制了全部身心,逼得每条血管每根神经都在发痛。

半年来做过的所有绮梦统统都钻出脑海,一幕幕在眼前上演。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像每一个梦中经历的那样,轻轻撑住床沿,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出舌尖,在方思慎唇上碰了碰。仿佛无法消受世上最美的滋味,舌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无数烟花在脑中绽开,火星噼里啪啦顺着血管燎原,尽数汇聚到身下那个灼热的火把,比任何梦境都来得更加猛烈。

兴奋到极致,洪鑫反而沉着下来。站直身子,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决意要做长到这么大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痛快的一件事,最幸福的一件事。他知道自己也许正在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可是他等不了了。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半年苦熬,足以颠覆人生,再也没有耐心忍受。他想,如果今晚不做,也许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永远不会再来。那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全力压制住颤抖的手指,摸上床上那人白色平角裤中间温暖柔软的部位。掌下仿佛刚出壳的雏鸟卧在巢中,比任何生物都要乖巧可爱。俯下身舔舔,又用牙尖轻轻蹭了蹭。小东西顿时不顾睡梦中的主人,如同有了意识般颤巍巍地抖动,似乎怀着渴望又带着羞怯,慢慢抬起头来。

方思慎睡得很沉,然而不再安稳。多年不至的噩梦倏忽缠上来,令人沉沦又叫人恐惧。那席卷灵魂的烧灼烤炙煎熬着他,却因为极度疲惫醒不过来。

“爸…… 爸……别……不……”他在梦中嘶吼翻滚,却只换作现实里一串低沉难耐的呻吟喘息。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和心中的恐慌羞愤彼此激发,叠加成汹涌的欲望之潮,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抓住一个念头死死不放:“爸爸……不……不行……”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又清晰:“方思慎,我喜欢你。”

啊,不是父亲……太好了……心头一松,身体随之失去最后的掌控,一缕白光从梦中闪过,那闪电般掠过全身的战栗击得他不知今夕何夕,迷糊中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到身上猛地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胸口凝滞,终于睁开眼睛。

他认出了面前这张脸,可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洪……鑫,你……啊!”身下一阵难言的胀痛,掐断了嗓音。

“方思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久了。”洪鑫幽幽地说着,抽出手指,那剩下半管药膏竟让他尽数抹了进去。

方思慎彻底清醒,奋力挣扎,这才发现手腕竟然被毛巾缠在床头柱子上,愤怒又惊慌:“洪鑫,你干什么?你疯了!你住手――啊!……”

洪鑫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炸裂了。他什么也管不了了,犹如中了魔障般低吼着方思慎的名字,将他死死箍在怀里,把自己狠狠顶进他的身体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中无穷无尽的饥渴与空虚,纾发心中无边无际的纠结跟烦闷,安慰心中无始无终的寂寞和孤独。

身下人不甘地拼命扭动,他于是整个压下去,以绝对优势把他牢牢制住。

学生床架子单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吱呀吱呀一阵乱晃。

“啪!”一本书从墙上简易书架上掉下来,砸在洪鑫背上。片刻之后,只听“噼里啪啦”接连巨响,原本从床板里侧整整齐齐堆码上去的整面书墙垮下来,连带着墙上钉的木架子也失去平衡,几百上千本书,以及各种拓片摹本、笔记纸张,以惊天动地之势,一股脑儿猛砸下来。

洪鑫来不及更多反应,用自己的身体把方思慎严严实实罩在底下,一丝空隙也不漏,任由那些书本带着意想不到的重量和棱角往身上砸,仿佛受刑般一颤又一颤,半声不吭。当那套单本一千二百页的精装《说文大典》拍下来的时候,拍到第三卷,洪大少终于抵挡不住,惨呼一声,塌腰瘫在方思慎身上,精关失守,居然就此泄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埋在书堆底下,谁也没有动。终于,洪鑫反手将身上的书慢慢扒开,弓身跪了起来。那最底下的几本直接砸在脊背伤口上,沾染得血迹斑斑。背上本来就青红紫绿凹凸不平,这下更加一片狼藉,蔚为壮观。他也不觉得疼,将书一摞摞堆到地铺上,勉强把床上清空,小声道:“我回头给你订个书架,你告诉我怎么摆。”

看方思慎没反应,不再说什么,拎起暖壶晃晃,都是空的。找到电饭锅,蹑手蹑脚开门出去接了半锅水,烧热了倒盆里。解下绑在他手腕上的毛巾,就像他给自己擦背一样,蹲在床边,一点一点擦拭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洪大少干这些,依旧笨手笨脚,却用了十二分情意,极尽温柔小心,动作又轻又慢,仔仔细细,只巴不得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这时天已经大亮,几声鸟鸣在窗外掠过。

洪鑫看见方思慎终于睁开眼睛,转过头冲着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双手扒住床沿,一眨不眨盯着他。

方思慎眼神黯淡空洞,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门口:“你走。从今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闭上眼睛,再没有半点声息。

【卷二 漫说此夜沉吟久】

第四三章

端午节前,方笃之打电话叫儿子回家住几天。

“爸爸,我想……过完节再回去。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端午节想回小白楼,疗养院不让。他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别人能去看……”

“过完节都期末了!”听着儿子怯怯的声音,方笃之不耐道,“行了,干脆放假再回来。暑假别想乱跑,乖乖在家里待着!”

“好。”挂了电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思慎现在还不敢回家。他还没有准备好,回家一定会被看出不对劲,到时候,要用什么去抵挡父亲的盘问和审视?他不敢想。

虽然拿老师当借口,却也是实情。天气刚转热,老头子贪凉吹风,引发气喘旧症,住了个多月医院,差点下了病危通知。平素疗养费用固定从华鼎松享受的公费补贴里出,这一临时住院,便涉及到许多额外报销手续。方思慎再不擅长打理这些,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趟一趟往各个衙门跑。当初与郝奕交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别说怨言,连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表露过。也多亏这番意料之外的繁琐世务缠身,让他没有太多时间纠结沮丧。

端午节这天没课,清早起床去贻芳斋排队买现包的鲜肉粽子。华大鼎楚州口味,不吃甜腻腻的豆沙小枣馅儿。老年人肠胃弱,粽子不能多吃,方思慎还是买了一大包。疗养院住着寂寞,让老师送送护士病友,热闹热闹。

当他拎着粽子水果进屋,请护士小姐帮忙分送,华大鼎笑眯眯地咂咂嘴:“不错不错,懂事多了。”

师生二人慢慢叙话,方思慎把存折递给老师。每次报销的费用都由他直接去银行存上。华鼎松没有接,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里有张单子,你替我照上边的地址和数额把钱汇出去,这本折子你先帮我拿着,办什么事也方便。”

方思慎接过来一看,大约五六个人名,地址都在外埠,个别听说过,大多数不熟悉。

就听华鼎松叹道:“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的人早就没了,遗孀不吃公家饭,儿女困在乡间,日子苦得很。有的虽然平了反,却一直没能落实政策,顶着教授的名头,至今住在筒子楼里。我活着,接济一回是一回,我死了,也就管不了这些闲事了。”

“老师……”方思慎捏着薄薄的名单,只觉重如泰山。

华鼎松眨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老头我活到如今,一只脚早踏进了棺材,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不能白受了你这一声‘老师’,今儿就教你小子一点做人的真谛。来,咱师生今天不谈学问,专谈俗务。”说着,点点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记着,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当初跟我一道挨整的‘反动学术权威’,谁不是满肚子墨水?活下来的这些人里,除了那格外不要脸的,有几个混到小白楼的房子,长年住疗养院公费报销?”

一脸老顽童式的狡黠,声音压得低低地:“你晓得我的房子跟津贴都怎么来的?”

方思慎摇摇头。

老头得意地捋捋胡须,又晃晃脑袋:“第一年平反回来,没地方住,我就天天举着文件,背着被褥,睡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大门口――就是甜水坊东四条正街上,文化署斜对过那个门。院里说给我一个单间,我不干,非要他们按照文件级别全部落实到位,把没收的财物一件不落返还。那会儿才在下边经过‘锻炼改造’,睡京城衙门的台阶,可比牛棚马圈舒服。最后署长嫌丢人,催着底下给我办了手续。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忽地敛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脸。吮痈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这把年纪,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有房住,有钱使啊。问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钱能续命!要命做什么?要命多做点事。我华鼎松这一辈子,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没浪费。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岂敢妄谈其余?”

拍着桌上的存折,轻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做梦。做了一千多年,早该醒了。”

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人都知道讲这句,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几个记得这句?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没有是非成败。当然,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顺时而起,等到时过境迁,是非颠倒,成败轮回,当初做这学问的人,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图一己之快,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以致遗恨终身?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是非成败转头空。当真有心做学问,凡遇得失轻重,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

华鼎松说到这,沉默许久。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垂首倾听。

“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当时糊涂,过后明白,这一前一后,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我从前一心做学问,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却常有虚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头,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这些东西,曾是我性命所系。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再回来看见,忽觉不过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

“小安跟你一样,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第二次大改造,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活着出来。我性子粗疏,不会照顾孩子。又自顾不暇,他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就去了芒干道。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却没有眼泪。双手捧着茶缸,端起来,又放下。

“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不愿,也不敢。如今看来,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竟连累妻儿至此。纵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味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世上,哪有不能辜负的事?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这几回看见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没精神。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轻易不动摇。究竟是什么事,要为难成这样?”

“老师……”方思慎强忍住喉头哽咽,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听老师说以前的事,听得难过……”

“再难过,不也还是得过?人这一辈子,有心里消不去的恩怨,没有眼前看不开的是非。有至死辨不明的真伪,没有活着放不下的成败。有做不完的手中事,没有到不了头的身边人。你记着,不管什么事,能如何,便如何,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

方思慎迅速擦干眼泪,点点头:“谢谢老师……学生记下了。”

这一番师生长谈,伤害不能抚平,心结却可以打开。等几天后接到妹妹电话约吃饭,方思慎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坦然:“以心,先说好,就咱们兄妹两个,我有话跟你讲。”

糊涂哥哥偶尔摆出兄长姿态,向来颇具威慑力。胡以心本存了领人相亲的念头,听见这句,不敢造次,乖乖答应。她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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