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指指门外:“你有你所长,本不该来学这个。”
“那我不是喜欢你,”改口,“喜欢国学嘛!没人规定喜欢就一定要成专家对不对?你要让我念别的,也一样对付。反正最后都是回家混,大学里混什么不是混?”
方思慎望着他,正色道:“洪歆尧,喜欢我这种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洪大少摁住桌子:“凭什么?”
方思慎低头,盯着桌面上的螺钿花纹。好半天,才慢慢道:“认识这么久,算是一场缘分。事到如今,我很难与你翻脸成仇,也不可能视同陌路,但更不可能给你正面回应。想来想去,最多留几分君子之交,相逢见面有点余地。你不过十九岁,家里又是这样的状况,我听说,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洪鑫炸了,低吼:“叫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方思慎抬起脑袋,脸上一片平和:“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说实话。”
洪大少想起初中时候跟人抢校花,领着一帮混混打群架差点搞出人命,张张嘴,扭过头去。
方思慎看他表情,淡淡笑了笑:“我想也是。”
洪大少顿时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你大学毕业以后,必定要回去继承家业。身为单传独子,立业成家,理所当然。你我之间,不过偶然一段交集罢了。我喜欢简单安静的生活,请你体谅,好不好?”
洪鑫费尽心思,做足准备,设了这一局来博书呆子欢心,却不料三言两语,被他剔得支离破碎,偏偏一句辩驳也说不出来。那些胡搅蛮缠花言巧语放泼耍赖,对上书呆子平静到有些倦怠和伤感的目光,顷刻化为乌有。
“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不可以吗?别说你不喜欢我,那是两码事。你就说我能不能喜欢你?”
方思慎艰难地回复:“不是这样的。语言伴随着行动,行动推动着关系,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你所说的喜欢,你打算怎么体现?然后呢?又要怎么继续?你喜欢我什么?也许很快就发现,所思所求与所见所闻有如天壤之隔,所谓人心如覆水……”
“别跟我拽文!”洪鑫捶桌。
方思慎住口。
“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上我。你心里说不定恨我恨得要死,可惜软惯了,撂不下狠话,对不对?我喜欢你什么?老子他妈要是知道就好了!先头是一看见你就烦,后来一看不见就烦。喜欢不喜欢,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我老早就知道,你不一样,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声音越来越轻:“方思慎,我喜欢你,半夜想起你就觉得又高兴又难过。你别跟我提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女人,看见钱就扑上来,不给钱立马劈腿,还要装假清高,又当婊子又起牌楼。我只是需要应酬她们,跟别的应酬一样,说了你也不懂……”
冷着脸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君子之交是吧?没问题。我倒要跟你学学,君子怎么个交法。至于我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哼,管天管地,谁也管不着老子要喜欢谁!”
方思慎望着他一脸蛮不讲理,无奈地想,在这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世界里,眼前这位,还真是清清楚楚一朵乌云,明明白白一粒粗砂。
第五章
洪要革嫁女,第二次远比第一次来得低调。
当年给长女招婿,他还只是租了几个矿坑的小老板,手里刚有点钱,又没有儿子,大操大办,在村里连摆三天流水席。最后一天吃剩的鸡鸭鱼肉烟酒糖果,各家包回去还接着吃了好些日子,扔了不要的十好几框。河津地界大小乞丐,提起这场盛筵便津津乐道,至今念念不忘。
这回二女儿出嫁,坊间却只有传闻。洪二小姐芳龄不浅,此类传闻已经传了多年,一般人也分不出真假。
男方来接亲的是一架军机。河津乃能源重地,有个级别相当高的军用机场。洪家又包了一架小型客机,装载陪嫁物品和送亲的上宾。一家人里边,除了新娘子,就数小舅子洪鑫跟新姑爷最熟,义不容辞,自当全程陪同到底。
问题是三姐洪玉莲因为二姐的婚事,千里迢迢从花旗国赶了回来。她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洋鬼子。打他俩进门起,洪要革的眉头就时不时紧一下。更糟糕的是,这一个跟之前发回家照片里那一个,居然不是同一人。虽说老外不好认,但一个白一个棕,一个黄毛一个红毛,变化未免太醒目了些。若非喜事当前,时值非常,洪要革说不定抄起笤帚直接打了出去。
洪玉莲一回来就被拖去帮忙整理嫁妆,洪鑫没法,只好把不知道排名第几的预备三姐夫捎上。红毛鬼子洋名叫lewis,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对不起”,洪大少信心大增,翻出闲置已久的电子词典,配合着丰富的肢体语言,交流无碍,赢得了全家人,包括正牌姐夫的无限赞叹。只是每当红毛鬼子好奇心过强,问出完全超越他语言能力的问题时,就会暗暗遗憾:早知道把书呆子拉来喝喜酒好了。顺便又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止不住有些感伤。反衬着女人们的热闹忙乱,越发显得洪四少淡定沉着,可堪大任。
临出发前一晚,洪玉兰把弟弟叫到自己房里,塞给他一个小盒子。
“弟啊,这个你替姐拿着,路上收好了,该用的时候我找你要。”
晋州婚俗规矩多,因为男方隔得远,许多环节简化从权,仍然处处讲究忌讳。
洪鑫把玩着小盒子:“能看吗?”
洪玉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你要看就看呗。”
洪鑫便兴致勃勃打开来看,原来是条皮带。他知道本地结婚有女方送男方裤带的规矩,无非隐喻拴牢身边,脱衣解带之类。
洪鑫哈哈笑,拨弄着包装:“二姐,我看看你弄了条什么神通广大的宝带拴住姐夫哈……”
盒子内侧有个刺绣logo,顶级奢华品牌。透过包装膜,隐约看得见铂金的皮带头和镶嵌的一圈钻石,中间那颗差不多指甲盖大小。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姐,他们家拿来多少彩礼啊?咱家亏大发了!不过这嫁妆可给你长脸,看姐夫敢不敢欺负你,他要欺负你,你就拿这个抽他,这一鞭子下去,啧啧,还不抽得他满脸坑……”
洪玉兰啐他一口:“以为你念了大学成人样了呢,还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姐弟俩笑闹一阵,洪鑫问:“嫁妆不都是三姐看着吗?干嘛让我拿,麻烦。”
“那些加起来也顶不上这一样值钱,我怕你三姐多想,能省点事儿就省点事儿吧。”
“那你就不怕我多想?”
洪玉兰一巴掌扇他头顶上:“你多想?你个小崽子,老娘把你从光蛋儿看到出毛茬,你敢跟老娘多想?”
洪大少无语了。他这几年在京城装惯了斯文逼,乍然面对二姐的彪悍言论,竟颇有些招架不住。
“二姐,你不会跟姐夫也这么说话吧?”
洪家不是念书的种,洪玉兰从小帮衬持家,拖拖拉拉读到初中毕业,就再没有进过学堂。后来生意场上行走怕不好看,暗里弄了个经贸学院专科文凭应付。
“我跟他能这么说话吗,又不是跟你。”
洪鑫把手里的皮带盒子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问:“姐,你喜欢姐夫不?”
洪玉兰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杜焕新长得虽然一般,架势倒挺有气派。跟人说话笑脸不少,脾气应该比我好。咱爸跟他爸是老战友,说是打爷爷那一辈儿就有交情,知根知底,双方都放心。”
洪鑫不死心:“那就是喜欢?”
“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万一,万一你嫁给他以后,觉得不喜欢,怎么办?”
洪玉兰白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自己却被触动了心事,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你也知道,两家早就商量好了,这趟过去办酒,过完年他陪我回门,以后两边安家,或者我过去,或者他过来 ,就当多了门亲戚走动,互相照应着,也没什么不好……”
原本得知二姐婚后一切照旧,不必去到那山不长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洪鑫还很是高兴了一阵。这时候却忽然体会到洪玉兰话中的寂寞无奈,安慰道:“没事,等我毕业了,你就可以跟姐夫团圆了。到时候有的是工夫,施展十八般武艺,把丫迷得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洪玉兰又一巴掌扇过来:“跟你姐也这么不着调!你放心,洪家的家产,姐帮你看着,他们杜家休想占便宜。大虎小虎还小,以后都是你的。”
大虎小虎是大姐洪玉梅的儿子,一个刚上初中,一个还在念小学。
“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他们杜家真要有什么指望,你也不用过去了,姐夫还不得乖乖过来伺候?”
洪玉兰毕竟老练,拍拍自己弟弟:“你可别出去瞎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的事,哪有谁伺候谁。”
洪鑫哼了一声,不再嗦。
要说洪玉兰这场婚事,双方长辈都很满意,当事人自己认可度也颇高,充分体现了强强联合、优势互补概念,与同类联姻相比,质量已经算得上乘。然而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要嫁的故作通达,旁观的却始终有些意气难平。
洪鑫横躺在沙发上,道:“姐,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不是姐夫这种,是打心眼儿里那种喜欢。”
洪玉兰瞬间领悟了他这一晚上作古作怪的根由:“小四,你谈恋爱了?”
“嗯……算是吧。”
“大学同学?”
“嗯……算是吧。”
洪玉兰兴奋了:“你这臭小子,装什么装!交了女朋友怎不带回来看看?什么样的姑娘?多大年纪?哪里人?这可是正经名牌大学生,挺有本事啊弟!”
“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为啥?”
“人家看不上我。”
“咦?!她凭啥看不上你?”洪玉兰怒了,“洪家人哪里配她不上?我弟多好一小伙儿,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要家底有家底,要不要姐去替你说合说合?”
洪鑫挥手:“这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搞定。”
转换话题:“姐,你说,我要是找个爸不喜欢的回来,他会怎么着?”
洪玉兰看他一眼:“干嘛这么问?你真是领个正儿八经女大学生回来,爸妈高兴还来不及,能把你怎么着?咱们这样人家,又不用指望女方多富贵,最要紧身家清白,性格脾气好。”
洪鑫望着天花板:“打个比方,姐,我就是打个比方啊。比方说你特别不喜欢姐夫,非不肯跟他结婚,偏要嫁个又穷又癞的小子,你猜爸会怎么办?”
洪玉兰噗哧一乐:“你这是发什么昏?我干嘛偏要去嫁又穷又癞的小子。”片刻后正色道,“你究竟跟什么样的姑娘谈恋爱呢?你怎么就知道爸一定不喜欢?”
“姐你别打岔,你就说爸会怎么着吧。”
“怎么着?肯定先把我关起来,再找人把那穷小子教训一顿――哎,《梁祝》里不就这么演的嘛,我说怎么听着这么熟,你这都乱七八糟琢磨啥呢?”
洪鑫不理她,继续看天花板。冷不丁问出一句:“姐,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呢?”
洪玉兰被他问懵了:“小四……”
洪鑫从沙发上一蹦而起,把那价值千万的小盒子随手一抛,又接住:“这玩意儿搁我包里了,你记得到时候管我要。明儿早起,姐你也早点睡。”
洪玉兰望着他一摇三摆晃出房门,心里不由得一阵担忧:这娃儿,别是念书念傻了吧?
两架飞机清早从河津出发,中午抵达辽州伍盟首府图安。青丘白水本是民间俗称,辽州伍盟才是东北地区的官方名字,本指历史上活跃在这片区域的五个最大的部落,时日久远,一般人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五个部落了。
因为军用机场离市区太远,怕耽误吉时,便直接降落在图安民用机场。地方极小,进出都在同一个大厅里,连河津一个长途汽车站的规模都比不上。民航客机每三天飞一个来回,这一天正好是个空档,连戒严都省了。杜喜来亲自在机场等候,停车场上排着一溜儿军用吉普,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机场搞演习。
送亲的上宾人数不多,除去随行帮忙的亲信,仅有洪要革自己,加上一双儿女及三个外孙,还有洪玉莲那个专来凑热闹的红毛男友lewis。小孩儿不懂事,先抱怨机场太破,接着又抱怨天气太冷,被洪鑫狠狠瞪两眼才住嘴。洪玉梅两口子在家陪母亲准备回门宴,三个小孩于是都被派给舅舅管。
从机场到市里,沿途一片雪白。近处还分得出哪里是森林哪里是草原,稍远些便只剩白茫茫一望无际直到天边。洪要革跟他的老战友一辆车叙旧,新郎新娘一辆车甜蜜,洪玉莲带着男朋友一辆车恩爱,洪鑫独自对付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孩。一边嗯嗯啊啊应付各种即景发挥的奇怪问题,一边哀哀戚戚犯着相思病。
原来书呆子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怪不得……
干净冷硬得跟这冰天雪地一个样。什么时候才捂得暖化得开?
接下来虽然忙碌,却忙得轻松,作为上宾,一切听从安排即可。杜焕新的婚宴上,不仅有东北军区的首长,还有各部各旗地方政要,以及林业电力铁路各系统的头头脑脑,简直堪称辽州伍盟地区峰会。又恰逢新春佳节,各方代表更是趁此机会吃喝玩乐,增进感情。
洪鑫想进林子玩,被杜焕新劝住了:“太冷,你们初来乍到,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