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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些树的大小,都不会超过三十年。我小时候,芒干道那边还有些原始林子,随便哪棵树,一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人走进去,真正遮天蔽日。最深的地方,白天也要打手电……”

方思慎无法预料华鼎松到了目的地会是什么反应。看他偏头望自己一眼,知道是想接着往下听,稍感放心。

“夏天最有意思,什么好吃的都有。蘑菇最多,咱们昨儿晚饭吃的就是。那个新鲜白蘑,我可是十几年没吃到了,味道还跟以前一样好。我小时候不爱采蘑菇,嫌累,就爱采野果。林子里野果干净,不用洗,摘下来直接送嘴里。水葡萄、山丁子、羊奶子、蓝甸果、面果儿、还有松塔,这个得拿回家煮着吃……明天咱们上市场,我一样一样指给您看,都买点儿尝尝。就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的卖。”

孙博士终于等到搭话的机会:“有,应该有。图安都有卖的,这儿更该有了。”他比方思慎还大几岁,因为父母都是外调来的文职人员,从小在图安市里长大。虽说近在咫尺,方思慎所描述的森林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昨天一个劲儿展现家乡自豪感,没想到同行有个真正的林区人,惊奇归惊奇,倒并不尴尬。忍不住好奇追问,方思慎只说少年时随长辈去了外地。

华鼎松忽问:“夏天……长不长?”

孙博士赶紧回答:“夏天好,可惜就是太短,最多两个月,过了八月就降温,十月就该下雪了。”

“冬天……很冷吧?”

“确实冷。不过不出门还好,屋里暖气足。就是出门,只要不刮风,别在外头待太久,衣服穿够了,也没有冷到受不了的地步。”

华鼎松望着窗外:“要伐木头……怎么能不出门呢?”

孙博士哑口。

方思慎斟酌着道:“工人们真干起活儿来,冷其实是次要的。深雪伐木,劳累和意外比寒冷更危险。特别是力气不够,经验不足的人,很容易受伤。树干倒错方向,工具机器故障,路面结冰打滑,诸如此类,都可能危及性命……”

华鼎松等他说了一段,又问:“森林山火,你见过?”

“远远见过几次。烧得最厉害的那次,近处全是黑色的浓烟,远处红得像彩霞。大树就是一根根火炬,天都好像要烧化了。那个时候,设备技术都不够,这样的大火,根本没办法,只能用沙土堆出隔离带,等着它烧完烧尽。小一点的,也全靠人工扑灭。只要着火,除了老人小孩,林场所有的人都去。有时候几天不下山,下山都黑得跟黑瞎子似的。不过只要及时撤离,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除非是……”

见华鼎松稳坐不动,顿一顿,声音更轻更慢:“除非是……被烟熏着眼睛,辨不清方向,迷路没走出来;又或者,突然刮风增大火势,没来得及撤退;也有余火没扑净,放松疏忽,结果复燃烧着人的情况……”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

到达林场,孙博士打了个电话,看门的啥也没问,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几个人下车慢慢往河滩走。马路与河滩之间,一大片夯实的平地上,零星堆着些木头。白色蒲公英和雏菊与紫色的杜鹃花交相辉映,纯洁而又艳丽。越近河滩,花儿就越密集。放眼望去,以绿波碧草森林为底色,怒放的花丛宛若堆锦云霞,绚烂缤纷到令人失语。

如果之前方思慎所形容的森林火场是地狱,那么眼前美景,就是天堂。

方思慎指指对岸,波光潋滟映衬下,有如童话幻境般迷人。

“老师,应该就在那里……孙师兄说那边如今已经没路了,进不去。咱们就在这儿看看,好不好?”

见华鼎松没表示,方思慎回头望望。

洪鑫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小刘就地取材,搬了几截树桩子过来,架起两块木板,一个简易祭台便搭成了。

方思慎请孙博士搀着华鼎松,自己弯下腰,把香烛水果一样样摆好,然后采了束野花供在台前。

洪鑫掏出打火机,方思慎摇头:“不点了,林中慎火。”

搀住华鼎松:“老师……”

嘶哑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天堂般的美丽与宁静: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bc。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

竟然是陶潜的挽歌。

质朴苍凉的诗句,剜心剔骨的哀伤。

止不住的泪水消失在泥土里,方思慎紧紧扶住身边衰弱龙钟的老人,不知这千秋挽歌,究竟为谁而唱。

为华安时,为华鼎松自己。

为连富海,为何慎思,为蒋晓岚。

为所有含恨而终的生命,为一切不得永安的灵魂。

一曲终了,华鼎松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小安,快了……爸爸很快……就能见到你跟你妈了……”

午饭吃得相当沉闷。华鼎松被劝着勉强吃几口,便回房间躺下了。方思慎看孙博士接了好几个本地熟人电话,道:“今天下午不出去了,明天上午稍微逛逛,下午回图安。孙师兄有什么活动尽管去,没关系的。”

孙博士推托一番,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洪鑫干脆给小刘也放半天假,随他自己找地儿消遣。

方思慎照例探看老师一番,才回到房间。

洪鑫坐在床上,抬头看他:“你中午也没吃几口,饿不饿?”

方思慎摇头,挨着他坐下。

洪鑫定定瞧了他一阵,伸手把脑袋扳过来冲着自己:“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捧起他的脸,大拇指从眼窝下的淡淡青影上滑过:“夜里没睡好是不是?”

“嗯,睡不多久就醒。”

“那现在睡会儿?”

方思慎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脑子里总像绷着一根弦,嗡嗡响,睡不着。”

“你这样不成……你看我脑子里成天绷着十七八根弦,简直跟开音乐会似的,那还不是只要想睡,闭眼就着,天塌下来都不管。你得跟我学……”

方思慎笑了。

洪鑫低头碰碰他嘴唇,忽道:“来,我让你没工夫瞎想,就能睡着了。”

不由分说,舌尖顶开门户,变换角度越过重重阻碍,探进去追逐纠缠。一只手环住肩膀,一只手开始解脖子下的纽扣。

“别……嗯……”

洪鑫猛地收紧胳膊翻身压倒,顺势扯过被子:“真凉快,盖上点儿。”

方思慎伸手撑住:“不……”

对上他深邃明亮的眼睛,满溢着依恋与担忧,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抵挡的愿望,双手放弃般垂了下去。

――也许,唯有浓烈而又纯粹的爱情,可以驱散人生腐骨蚀心的凄凉吧。

微微偏过脑袋,合上眼睛,把修长白皙的侧颈暴露在对方唇齿之间。

这个动作让洪鑫一愣,随即颤抖着去脱剩下的衣服,竟似比第一次碰触更加激动。他是这样温柔小心,剥下来一点,就亲一亲,立刻用被子捂上。好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爱不释手,又生怕被别人眼红抢夺,于是连自己都舍不得多看。

仿佛感觉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方思慎不由得彻底放松,什么也不想,任凭他如何摆弄。

自己能给的,不过就是这些。他这样喜欢,何不倾尽所有?

终于脱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阻隔,洪鑫张开手脚,将方思慎密密实实拢在身下,再一点点从下往上亲吻,最后停留在脸上,永不厌倦般一遍遍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终于,当他又一次亲到嘴唇的时候,方思慎抱住那颗滚个不停的脑袋,轻轻咬了回去。

“哼!……”好似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不知什么时候,下边已然湿成一片。洪鑫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他身体里,然后将他整个搂在怀中死命箍紧,似乎如此就能把他也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方思慎,你以前问我,心里慌不慌……今天看见你陪着老头子哭,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就像掏空了一样,慌得要命……人太可怜……太渺小……没办法的时候,就真的没办法。打个比方,我只想要你高兴,这么一点小事,居然……居然愣是他妈做不到……”

华鼎松那一曲似懂非懂的挽歌,令洪鑫犹如置身冰天雪地的芒干道,回到自己以为方思慎死去的那一刻。时隔半年,洪大少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人生无常,谁也没有资格恣意嚣张,偶有所得,不过是老天仁慈施舍的报偿。

平生头一回,在无惊无险中尝到了心慌的滋味。

“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儿,为什么……一点办法也没有……”

方思慎忍不住要流泪:“你很好,我很高兴,真的。”

他想,付出的同时,得到的永远更多,何其幸运。

回抱住他:“来吧,让我没工夫瞎想,然后睡一觉……”

方思慎这一觉,直睡得错过晚饭。

孙博士和小刘都没回来,就最老的跟最小的两个。洪鑫拿着菜单,一样样问过华鼎松意见,点了两荤两素。菜上了桌,要回房去叫人,当老师的慢悠悠道:“别去了。他晚上陪着我老头子,睡不安稳。”

洪大少又坐下了,问服务员餐厅供不供应夜宵,得到肯定答复,点点头,拿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不忘照应长辈。他本是惯于应酬精于殷勤的主,这时上心伺候起人来,虽不及方思慎真心实意,却还要更加圆滑周到几分,把服务员使唤得团团转。

华鼎松睡了半天,似乎放下精神包袱,看上去振作许多。闲谈中问洪鑫:“上次那批东西,怎么样了?”

方思慎准备答辩期间,洪大少曾经百忙之中抽空,把花旗国传过来的详细资料呈送华教授过目,最终拍板决定买下那批古董。

“已经拿下了。”

华鼎松哦一声,吃两口菜,叹道:“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到了。”

“哪能呢,您健康长寿,回头咱一块儿上花旗国看去。”

都知道大夏国文物许进不许出的规矩,短期内洪鑫是不可能把东西运回来的。

华鼎松哼道:“又拿瞎话哄我老头子。”

洪鑫笑笑,盛碗汤送上去:“您尝尝这个汆羊肉,特别嫩,一点不膻。”

华鼎松眨眨小眼:“我是不指望看了。不过花旗国太远,谁看都不方便。你没想过把东西转到明珠岛?古物不要捂着,之前的主就是捂得太厉害了。东西得给人看,让人研究,把它附属的价值都挖掘出来……”

“那万一……有人说是假的呢?”

华鼎松唏哩呼噜吃着汆羊肉,含含糊糊道:“就当交学费了呗。”

直到晚饭吃完,洪大少恭恭敬敬端来水杯,请教授吃药,才从鼻子里哼一声:“真的假不了,你怕什么!”药丸咽下去,盯住眼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老头我还有一句话,听不听当然在你。东西既然已经拿下,就不要轻易让出去。实在要出手,也别再卖给外人了。”

次日,几人将也里古涅市区悠闲从容地逛了逛。那些过分沉痛的悲伤太不适于持续,只适于封存在心海深处。华鼎松仿佛一夜间回到平时谈笑恣肆的派头,比身边任何一个晚辈都兴致高昂。洪方二人拎着心陪他说笑,殷勤的孙博士更是鞍前马后效劳。

早饭在本地一家老字号品尝有名的砂锅馅饼,然后去市场把各色野果都尝了尝。洪大少迫不及待抓起一把果子塞进嘴里,酸得眉毛鼻子皱成团。三个有经验的笑完才告诉他,得拌白糖吃。买了一堆松塔,老少两个纯种外地人又学习怎么嗑松子。华鼎松嚼着徒弟孝敬的松仁,看洪大少半天吃不到口里,乐得嘴角都咧歪了。

午饭稍微提前吃的,饭后让老人睡了会儿中觉,开车返回图安。半路洪鑫接了个电话,只嗯一下,再没有出声。车子开出好长一段,方思慎无意中瞥一眼,看见他手机还贴在耳朵上,脸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心中没由来一紧。终于等到他放下电话,很想问一句,看看左右两边坐着的人,忍住了。

华鼎松在打瞌睡,途中路过休息站干脆没停。天气好,路况也不错,车速比来时快不少,四个半小时就回到了图安宾馆。孙博士约好明天早上来送机,暂且告辞回家。夏季是旅游避暑高峰,图安到京城,每日两趟航班对开,定的是第二天上午的机票。

洪鑫让小刘守在门口,和方思慎一起跟进华鼎松房间。不等他坐下,问:“你手机呢?”

方思慎掏出来。他马上接过去,手指噌噌点按几下:“我把跟我有关的内容全删了,回去换个手机,这个先不要用了。”

方思慎看着他,等下一步解释。

“这机子国内没货,不便宜,万一有长眼睛的认出来,会很麻烦。”

看方思慎要说话,抓住他肩膀:“我家里出事了,我得马上回去。记住,我们只是凑巧同一班飞机来的,下飞机以后,再没有见面。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这只是以防万一,应该不会有人问到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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