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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在一块儿,好像只是这样,就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抵挡所有风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让方思慎躺好,然后丁零当啷一顿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电锅里。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问:“你就这样出去,被人看见没关系吗?”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外找乐,是宿舍楼最清净的时候。洪鑫把连帽外衣随意套在身上,帽子往头上一罩,直遮过眉际,又从兜里翻出个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认不出来也没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这种情形下,身体累到极致,精神毫无疑问也亢奋到极致。各种急于知晓的问题、渴望诉说的内容在脑中盘旋,最后却莫名其妙着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动去洗碗,不知道会不会摔碎……

若在平时,早就跟着去了。此刻心有余力不足,只好企望某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须全尾,无一破损。然后端着满满一锅自来水进来,插上电。又拿出毛巾面盆摆在旁边。

方思慎看他动作轻巧熟练,想到什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最近在家里也自己动手?”

“嗯,家里干活的只留了最可靠的几个,我妈病了,住在医院里,还有三个半大小孩得人照顾,我总不能还要保姆看着。”

果然,环境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那……你爸爸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等我这趟回去再看。”洪鑫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说你要卖黄帕斜街的院子,我差点以为你想跟我划清界限,还好她解释得快,否则非当场气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当时听见那话,心都要冲出来了,血哗哗直往头上冒。我才知道,游戏里暴体而亡什么的,一点不夸张。”说着哼一声,“你们动作真够快的,才几天啊,老子两年心血就成了一张纸。”

方思慎低声道:“你见过秋嫂了?”

“天没亮见的。我定期联系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过来,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踪只怕随时有人监督,担心地问:“怎么来的?”

“蹭了跑高速的货车,入夜动身,凌晨进京。家里那边设了点儿障眼法,一天工夫没问题。一会儿就走,明儿早晨能到晋阳。”

方思慎一惊:“一会儿就走?”

洪鑫掏出手机看看:“现在刚七点半,我十点钟走,别担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钻进被窝,“早呢,咱俩好好说说话。”

窄窄的学生床,书占了三分之一。他这一上去,两个人只好叠起来。

“放松,我不怕压。”洪鑫扣着方思慎的腰贴在身上。本来就是没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盖上去,绵绵不尽的心酸心痛便涌了出来。扯过被子盖严实,双手顺着脊背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一遍一遍抚摸,似乎这样就能彼此汲取足够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卖得冲动,过后才缓缓回过神来,一边后悔一边反复论证应该如此处理。此刻听他故作豁达地提起,心中愈发愧疚,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看轻了他的情意。

“对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秋嫂说她没法继续保管,可换了我拿着,说不定会给我爸,还有你都造成大麻烦。我想,你那里肯定需要钱,房子再好,总是死物,人没了,才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总有机会。将来……你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

这个委婉的承诺一下指向了无限光明的未来,洪大少立马高兴了,哼哼两声:“剩下那些,你瞒着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没想跟他说这个,问:“你怎么知道?”

“不是瞒着他,你能特地要我早点儿还?”

方思慎便笑。温热的气息喷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心口就跟烤化了个洞般,里头怦怦乱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头顶旋儿上:“支票和现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着急忙慌卖不出多少钱,白糟蹋东西。护城河边上的地以后不会再批给住宅区了,升值空间很大。”

谁知方思慎道:“还是麻烦秋嫂尽快卖掉吧。我查过那个楼盘的价格,我爸说……他只是真心堂的顾问。我虽然不懂,总觉得……实在不像是一个顾问可以买得起的。”

轻轻柔柔几句话,洪大少听得浑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点秋后算账提前到来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笃之那头目前具体是什么状况,也拿不准方院长究竟怎样给的儿子交代,无论如何,先上一个哄字诀再说:“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没料到会出这么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没有一桩不正当生意,主要是艺术品利润高,比卖房子还高,以后你也试试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么。”

方思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上边纠缠,只道:“我看着跟定时炸弹一样。不如换了钱,你先拿去用。”

见他不答话,疑惑道:“这些钱用不上吗?”

洪鑫胳膊一紧:“怎么用不上?太有用了!”话音完了,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方思慎抬头看他,只见那脸上一片从未见过的阴郁狠戾,隐隐透着杀气。

“怎么了?”

似乎想起了极不愉快的内容,洪鑫沉着脸开口:“这些钱会非常管用。因为……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换个表情,“别担心,我能搞定。”

这样刻意的掩饰反而更叫人无法安心。方思慎望着他:“不能说?”

犹豫片刻,洪鑫不再回避他的视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回的事,摆明了有内鬼。我爸清理了几个,却一直没揪出为首的。等到州府不打招呼介入进来,把他跟我大姐夫都弄到晋阳关着,事情一下子变得相当麻烦。”

方思慎知道,晋阳是晋州首府。根据媒体报道,瞒报的矿难,就是有人捅到晋阳,才大白于天下。

“如果留在河津本地,这就别说了,局子里进去出来不过做做样子。如果送到京里,问题也不大。我爸这些年往京城朝贡朝得勤快,自然有人关照。唯独州府一层不近不远,不上不下,加上州官三年一换,外来的居多,所以,虽然也时时打点,但关系却谈不上多硬。”

洪大少几句话交代清楚,深入浅出,堪比方老师上课。

“开始他们说只要补齐罚款就放人。罚款照规定的数目交了,又说还有没查清的行贿情节,威胁我们要判刑。我想干脆设法把人弄到京里,兜了几个圈子才知道,晋州新上任的州长是带着任务去的,靠!在晋阳守了好些天才搭上线,最后先把我姐夫放回来了,捎话说我爸过得不错,要家属配合提供证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洪大少啐一口,“我呸!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杂碎!”

方思慎没说话。这里头的是非,他自认无法置评。

肋上忽然一痛,洪鑫无端勒紧了胳膊。

“疼!你松手……”

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洪鑫恍然大悟般放开:“对不起,我忘了……”

方思慎想,一定是后来出了事。轻轻问道:“然后呢?”

“然后……”语调里压着一丝隐忍的恨意,“然后,大姐夫就劝我妈拿出证据,说上头要清理河津官场,我们家是纯粹的生意人,可以戴罪立功。我妈耳根软没主意,差点就听了他的,被我拍桌子一顿骂,拦住了。没几天就传出消息说我爸病了,我妈一听这个,立刻就扛不住了,当晚便进了医院。”洪大少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头子高句丽战场上下来的,哪那么容易病。那帮人故意放出这种消息,只能证明他还挺得稳。也就我妈,好日子过太久,经不得吓。”

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家里的生意,我没插过手。这回出了事,也主要是跑京里这条线。知道京城鞭长莫及,当然回头跟他们商量办法。可是从那天吵过一架之后,大姐夫就有点儿背着我,情形瞅着便不怎么对。这些年替我爸管钱的,主要是我妈和二姐。二姐出嫁以后,变成大姐给我妈帮忙。我妈这一病,钱就都在大姐手里了。我找她拿钱办事,她竟然推三阻四,说明里的早都冻结,暗里的全交给大姐夫去想法救我爸了。”

方思慎听到这,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大姐夫他们,难道……”

洪鑫恶狠狠咬牙:“没错!他妈的这王八蛋没准早就跟人穿了一条裤子,我爸真是瞎了眼养了这头白眼狼。也怪我一直没往这上边琢磨,要不为啥他出来那么快,一回家就煽风点火钻坑打洞。至于我大姐……我还没出世她就结婚了,也难怪……先想着老公孩子。”

说到最后一句,满嘴都是苦味,牙根咬得发胀。虽然跟大姐两口子不算亲密,却是真心实意当一家人看待,从没想过刻意防备,三个外甥跟自己这个小舅舅,甚至说得上颇为融洽。

方思慎轻轻拍他胸口。这种时刻遭遇至亲背叛,岂止雪上加霜。

“那……接下来,你怎么办?”

“我先不动他,不管怎么说,把老头子弄出来最要紧。州府又怎样?哪儿也不是铁板一块。你要升官,他也要升官;你想发财,他也想发财;你嫌别人挡你路,别人也嫌你挡他的路,哼……”

洪鑫嘲弄中带了几分狰狞,忽然又有些清醒,低头:“算了,这些你不爱听,闹心。”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道:“别管我爱不爱听,你想不想说?”

“怎么不想?除了你,我还能给谁说?出了大姐大姐夫这事儿,憋得我两顿没吃下饭去,偏还不能告诉我妈。”

“那就说吧。”

洪鑫却没话说了。能说的其实已经基本说完,剩下的,还真不能说。

在他头上蹭蹭,道:“我这回本来就是找秋嫂拿钱来的。当初没料到会要这么大的数目,也没想到会这么被动,原本手里有点现钱,都让我自己套死了,而且绝对不能暴露。二姐那边她刚生完孩子,二姐夫那人不是很好打交道,喜欢吊人胃口,腻歪得很,没法指望救急。所以我就让秋嫂卖了两处没人知道的房产,不过,”抓起他的手亲亲,“加起来也没你卖出的一半多,我看你该改行卖房子才对,简直成了我的及时雨大救星。也幸亏他们之前谁都瞧不上本少爷,以为老子,嗯哼,那什么裤子弟来着……”

方思慎接茬:“纨绔子弟。”

“没错,玩裤子弟,现在想起来提防小爷,我还就告诉你,来不及了!”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马上又变得严肃,郑重叮嘱:“不管怎么样,你要小心。”想起近几个月的遭遇,得到的经验教训比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身边尚且如此颠簸,身为洪家唯一的嫡子,处在狂风巨浪当口,又是如何光景?

所有无形的担忧,瞬间化作实质性的危险。方思慎撑起身体,盯住他的眼睛:“洪歆尧,我要你听好,不管怎么样,安全最重要。你记住,你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争斗。绝对,绝对不可以,你父亲已经这样了,你再把自己折进去。实在不行……先退一步。毕竟,经济问题最严重……也是徒刑,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

仿佛要透过眼睛看到他心底最深处:“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做坏事。”

洪鑫一分一分地移动脑袋,缓缓点头:“我记得。我尽量。”

锅里的水噗噗冒着热气,惊醒了两人。洪大少一个箭步过去断了电:“居然开了。我去弄点凉水。”仍旧顶着帽子挂着口罩出去,没两分钟就回来了。兑到合适的水温,掀开棉被:“之前弄得马虎,我给你仔细擦擦。”

这种贴身照顾的事,两人不知互相做过多少次。方思慎不由自主有些脸红,姿态却十分自然流畅,顺着洪鑫的力道长跪而起,面向他把头靠在肩膀上。越是相处,方思慎越觉得自己极其享受这个过程,有时更甚于忄青事本身。对方发自内心的细致体贴,温柔关怀,总让他得到最真切最实在的情感认知。

热毛巾贴上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痒疼痛,那是过于激烈的动作留下了痕迹。

听见他说:“明天穿高领毛衣。”知道脖子上也没能幸免。

不大会儿,又听见一句:“这周末别回家了,就在学校好好歇着。”意思是回家铁定要露马脚,让泰山大人看出端倪。

“你来得巧,这周末本没打算回家。”

洪大少闷笑一声:“咱俩这是那啥,心有灵犀一点通?”见他埋着头不吱声,也就住嘴,在后脖子上亲亲,接着往下擦。光洁白皙的身体半趴半跪倚在怀中,越是隐秘的位置,越是充斥着经受侵占的标记,安静柔顺的姿态散发出无限绮媚靡丽的气息。

恍惚中有所察觉,方思慎侧过头:“不能再来了,你要赶夜车啊。”

“我知道。”洪大少这方面久经考验,已经很能放得开,也能忍得住。

一边擦洗,一边认真说话:“听秋嫂说,老师的丧事办得很顺利,也很气派。”

方思慎低声回答:“看着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老师自己的意思。学校和院里要面子,我挡不住,好在也不是坏事。”

“埋在哪儿?等有空了我去磕个头。”

“没买墓地,存在西山公墓骨灰堂。你想去,不必磕头,到时候送瓶酒就行。”

“那等以后买块有山有水的地给老爷子。酒肯定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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