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会讲,胡以心之前辗转找他几回,他要么不在京城,要么施展金蝉脱壳之法躲了过去,却不料这一趟逮个正着。挨着“真心堂”所在的写字楼是个大商场,胡梅在里边购物,胡以心喜欢楼前花园清静,坐在长椅上边晒太阳边等,结果等来了久寻不获的洪大少。
当老师的记性好,步步紧逼,接连翻旧账。洪鑫本就心虚,又担心她的大肚子,应对大失水准。结果胡以心一激动,孩子打招呼要提前出世,把洪大少吓得魂都失了几条。反倒是当妈的自己镇定,一个电话叫出孩子外婆,指挥洪鑫开车直奔医院。
事后想起,洪大少后怕不已。不敢跟方思慎讲,便想方设法拍胡以心的马屁,拍得欧平祥都起了疑,差点跟他打一架。
他这里遮遮掩掩,却不想方思慎那头也有一桩暧昧官司不便挑明。
有一天在校园里,方思慎边走边看风景,迎面一群人过去,也没在意。忽然有人叫自己名字,回头一看,是那群人里的一个,对方神情惊喜交加,竟是差不多两年未见的聂明轩。
聂明轩小跑两步,又停下,示意同行者先走,然后快步来到方思慎面前:“想不到真的是你!这真是……”他字句不提前情,只是搓着手笑:“太有缘了,真是太有缘了!”
他这副情不自禁模样,比起两年前故弄玄虚的方式真诚许多。时间过去那么久,从前那点过往,方思慎心里早没了影。何况难得碰见一回国内来的熟人,不由得也有些高兴。彼此问候几句,找了附近一个咖啡馆坐下来叙旧。
聂明轩代表圣知科技来普瑞斯参加一个信息技术方面的国际峰会,一共就待三天。中间抽空到博物馆听方思慎讲九溪六器,最后一天临走,一起吃了顿饭。就熟人朋友论,这种程度的交往也寻常。但仔细想来,实际是三天里每天都想方设法跟方思慎见了面。
三天交往,在方思慎这里,好比落叶随风,从眼前飘过又飞走。在聂明轩那里,却是投石入水,水面涟漪散尽,石头却沉在了水底。
听洪鑫说起胡以心,提及欧平祥,方思慎顺便想起了这件事。之前没觉得怎样,这时候对着他,莫名地反思出某种不妥来。又自我开解,本来就没什么,以后多上心注意点就是了。
六月,古夏国九溪六器暨战国后期金文研究国际研讨会在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召开。方思慎负责三个主报告,比项目主持人霍兹教授还多一个。每场报告后的自由答辩,堪称精彩纷呈。他这些年厚积薄发,与人论辩时稳健踏实而又敏锐犀利,态度更是从容舒展。站在台上,整个人明澈朗润,蔚然深秀,令观者心折。
如果说,之前九溪六器项目的系列论文已经奠定了方思慎在专业领域的地位,那么这次研讨会则真正让他以鲜明生动的形象走进了国际夏学界的视野。
最后一场报告结束,掌声久久不息,许多人围上来跟他说话,交换联系方式。方思慎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再没有台上那股游刃有余气象。洪鑫带着小刘挤进来,胳膊护住他往外走,一面高声道:“各位有问题,请与方博士的助理联系。”
刘火山在后面双手一伸,截断人群,当起了默认助理。
与霍兹教授、卫德礼等课题组内部人员打过招呼,方思慎跟着洪鑫退出会场。
完成研讨会这个艰巨任务,心情十分放松,兴奋而紧张的情绪却还没有消退,脸色红润,眼眸闪动,看上去生气十足:“什么时候回来的?都顺利吗?”
会议一开始洪鑫就到了,今天是去德尔菲亚接齐家英一行。国宝重器,不敢轻忽,齐氏派出的文物护送团队一周前已经抵达普瑞斯。齐家英自己在高登市办别的事,约好今天亲自过来看看。
洪鑫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电脑:“挺顺利,比预计的时间还早。我们进来的时候,你的报告刚开始。”
方思慎吃惊:“你们一直在会场里?”
“嗯,怕影响别人,坐在最后面了。”洪鑫低下头,小声道,“我看他听得比我投入多了,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方思慎一笑。
会堂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杵在车前的保镖见二人接近,将门打开。齐家英走出来,迎向方思慎,与他握手:“方博士,很荣幸见到你。今天听了方博士的演讲,真是受益匪浅。没想到几件东西背后,会有这么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方博士讲得太好了,我这个外行人,都听得非常向往。”
几句寻常客气话,因为神情和语气的关系,显得格外诚恳,自有一股折服人心的力量。
方思慎知道齐家英实际年龄应该比父亲还大,但不怎么看得出来。且不说对方资历地位,单凭年纪,也不必对自己一个小辈这般周到,赶忙回礼问候。想起何惟斯对此人的评价,心道果然大不简单。
许多人从会场出来,认出方思慎,想上来打招呼。瞥见那辆轿车,以及周遭隐约透出的排场,又顿住了脚步。
很快小刘也出来了。洪方二人上了齐家英的车,齐氏的秘书和一个保镖上了后头小刘开的车。
洪鑫对方思慎道:“齐先生太忙,晚上就要走。别的地方也不方便说话,干脆请去咱们那里,吃顿便饭。”
齐家英笑道:“本来我想看看这边准备得怎样,然后请你们去德尔菲亚吃饭,顺便聊一聊。不过小洪提醒了我,方博士接连几天演讲辩论,太辛苦,还是不要奔波了比较好。”
方思慎脸上一红:“齐先生,您可以叫我小方。”
车子没几分钟便开到住处,洪鑫早向常伯交待好饮食安排,进后厨看了看,出来跟方思慎一起陪齐家英说话。
方思慎记得当初梵西博物馆接待对方的遭遇,很郑重地表示歉意:“前次蒙齐先生垂询,不得已没有说实话,请您谅解。”
齐家英道:“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不会说,是不是?只不过,你虽然没说,态度已经告诉我了,要不我怎么会立刻找到普瑞斯来?”
这话太直白。方思慎拿不准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得接了一句:“齐先生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齐家英微笑:“小方一看就是经常说实话的人。其实很多人一辈子也说不了几句实话,真的没什么。”
洪鑫拉着方思慎的手,把话头接过去:“托了我哥的福,能认识齐先生,是难得的缘分。”
齐家英颔首:“确实蛮有缘分。等东西运到明珠岛,不知道能不能请小方过去逗留几天,给岛内民众也普及一下历史文化方面的常识。”
按照事先约定,研讨会结束,齐氏就将东西运回明珠岛,随后会举办一场公开展览。从齐氏护送团队抵达普瑞斯开始,文物的安全问题便已全权移交。至于交易方面的手续,大部分已经办妥,剩下一些后续工作,不在急上。因此洪方二人并未打算跟去明珠岛,而是预备和校方交接完毕后,直接回京城,趁着暑期方便,走一趟青丘白水。
方思慎抬头看洪鑫,齐家英的秘书在旁边道:“我们传统文化协会有专项基金,正式邀请方博士,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摆着不能削对方面子,又是件好事,方思慎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时间方面,还要商量……”在外两年,该做的事圆满完成,忽然间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儿回去,像这样难得的机会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
“九溪六器到明珠岛,也算得是回归故里。我们会做一个比较大的开幕式,到时候,不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会来,本岛的古董收藏家、投资家,以及做这方面生意的大公司,也都会出席。大家虽然都很有兴趣,真正懂行的毕竟太少。如果小方你能亲自到场讲一讲,是我们全体的荣幸。”齐家英望着方思慎说话,余光却瞟向洪鑫。
洪大少眼睛一亮,笑了:“齐先生盛情难却,哥你要是不反对,我陪你去。反正用不了几天,后边的行程稍微调整下好了。”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点点头。
一时饭菜备好,几个人忙了大半天,都挺有食欲,常伯的手艺也很上得了台面,席间气氛极佳,丝毫没有生意应酬的感觉。饭桌上主要是洪鑫跟齐氏的秘书在张罗,齐家英偶尔开口,基本只同方思慎讲话,聊一点古董文物相关的掌故,间或谈谈对人文研究的看法。方思慎开始还记得对方身份,遣词造句带着慎重,后来不知不觉就忘了,问答间本性毕露。
等到送别的时候,这位全球范围内数得上号的大富豪就像任何一位普通客人那样,向送出门的主人道谢:“感谢二位的款待,请留步。”转向方思慎,“小方,非常高兴认识你。今天很有收获,很愉快!”
眼见那豪华轿车绝尘而去,方思慎望着洪鑫,轻轻皱眉:“阿尧,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忘形?”想起自己毫不讳饰与人交谈,中间似乎还几次不留余地反驳了对方观点,这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家英是什么人,忽然就感到自己态度轻率,过于随意了。
见洪鑫笑而不答,微微着恼:“真是的……你也不提醒我……”
洪鑫依旧只是笑,等回到屋里,猛地弯腰抄手,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啊!喂,你干什么……”方思慎话音没落,发现他往楼上走,明知道掉不下去,还是不由自主抱紧了脖子。
“放我下来,楼梯陡,不安全……”嘴里说着,却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地体会悬空起伏的紧张。
洪鑫低头:“放心,我抱得动。闭上眼睛。”
方思慎于是闭上眼睛。头顶的呼吸声和耳侧的心跳声立刻被放大,鼓点般在脑中回响,浑身都跟着热起来。
洪鑫抱着他进了卧室,坐到沙发上,不但没松手,反而搂得更紧。却又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越来越大力地箍住了往自己身上蹭压。
方思慎被他弄得糊涂了:“阿尧?”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带着鼻音开口:“哥,我高兴,让我抱一会儿……”
“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跟姓齐的结了百分之七十的账,剩下百分之三十,我说不要现款,想在明珠岛弄个真心堂分部。拖了几个月,他一直没给答复,刚才终于答应了。”
方思慎奇道:“他刚才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就是他请你去那边做报告的时候。”
“咦?”方思慎更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洪鑫笑着亲上他的脸:“他叫你去做报告,说不光有大学的学者会来,还有古董商拍卖行的人也会来,这就是说给我听的。只要咱们过去,他就会介绍这些人给咱们认识。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像他这种大佬,只要肯点头合作,就是大好事。至于后边怎么合作,那都不成问题。”
方思慎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又觉得似乎不该不高兴,靠在他身上没说话。
洪鑫越说兴致越高:“他这么久不搭理我这茬,我都以为没戏了。虽然拿现钱也不错,但终归太可惜。今天怎么突然就肯了呢?刚开始我都不太敢相信。后来看他一个劲儿跟你说话,慢慢就琢磨出缘故了。真心堂分部的事,姓齐的肯定不是不感兴趣,他应该还是信不着我。当然了,”洪大少不甘地翻个白眼,“我那点小打小闹,人家压根没放在眼里,可能也确实懒得搭理。”
方思慎没抬头:“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见你,他就知道我靠得住了啊,然后他就答应了啊。”洪鑫眨眨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是觉得吧,他今天见了你,一定认为你很可靠,然后连带着也就不再怀疑我。这么讲吧,假设他正在暗地里考察我,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这考察就算通过了。要是没有你,这事儿肯定成不了。哥,你就是我的那个,那个……”
方思慎心口发烫,脸上发烧,低声阻止他:“阿尧,别说了……”
洪鑫想起何惟斯老爷子对贤妻的定义,怀里这人铁定就是最牛叉的那种:旺夫。嘴上当然不敢说,搁在心里偷偷念叨,一脸自我陶醉的傻笑。
七月初,方思慎结束在普瑞斯为期两年的进修,辞别何家各位亲人,留下送给卫德礼及其男友,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实际上这个时候哈罗德家族破产危机已经过去,败家孙子正在转变成振兴家业的有为孙子――的祝福,返回祖国。
洪鑫没时间陪到最后,提前离开,再从京城飞到明珠岛等他。
齐氏这边经过十多天的筹备,九溪六器展览正式进入倒计时。方思慎抵达的第二天,就是开幕式的正日子。洪方二人坐在贵宾席上,才发现主席台上最重要的嘉宾,竟然是来自中央政务府文化署的高级官员和京师博物院院长。
摄像头闪光灯跟小炮弹似的对着人轰,洪鑫从口袋里摸出两副墨镜,自己鼻梁上架一副,另一副递给方思慎:“稍微遮一下。”摄像机扫过来,他熟练地拿起桌上宣传册,不动声色挡在面前。
方思慎依言戴上。太久没戴眼镜,十分不习惯。忍了忍,没往下摘。
没想到一个古文物展览开幕式,热闹成这样。洪大少兼着国企高管职务,跑私活时只好尽量低调。今天人多眼杂,又有官媒在场,确实需要小心些。
开幕式开始,两人才发现这开幕式竟然同时也是九溪六器的捐赠仪式。互相对望,都明白彼此心里的震惊。
明珠岛著名爱国实业家齐家英先生,将花费巨资从海外搜求得来的国宝“九溪六器”捐赠给国立京师博物院。京师博物院院长现场接受捐赠,文化署官员代表中央政务府向齐先生颁发荣誉证书和勋章。而九溪六器在明珠岛公开展览后,将于国诞节前夕真正回归故里,送往京师博物院展出。
三方面都做了讲话,不长,但相当煽情。
洪鑫被噎得半天没出声。终于凑到方思慎耳边,忿忿道:“花好几亿买个面子这种事,也就他齐家英,做起来轻松愉快。什么爱国实业家,姓齐的早八百年就入了斯柯达国籍。哼,别看他嘴上说得好听,暗里不定跟上头做了什么交易呢!”
方思慎悄悄拍他一下,没说话。
过一会儿,洪大少又道:“你看吧,京师博物院铁定把纪念品直接山寨了就卖,只怕梵西博物馆要来打官司。”
方思慎望着台上一片光鲜,轻声道:“这样其实最好。咱们手里的设计版权,送给齐先生吧。”
洪大少哼一声,心里也知道,如此才是最佳选择。
开幕式后,方思慎有两场报告,若干小型讨论会;洪鑫等着结识明珠岛相关人士,跟齐家英手下分管此项目的人员商谈,两人分头忙碌。
三天后离开时,真心堂在明珠岛设立分部,已成定局。
这时候的洪大少,不算其父洪要革为洪家挣下的家底,不论河津矿业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带来的便利,单是一个“真心堂”,实际规模也已颇成气候。可以说,凭着自己的本事,再加上不错的后台跟运气,洪鑫真正跻身大夏年轻一代新贵富豪之列。
这一年,他不到二十四岁。
第一二章
回京路上,洪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