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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七月,哪有那么热。吹空调不好。”并排坐到床上,“明天去老头子那里把把脉,拿点入伏吃的药。”

“好端端的看什么病。”方思慎望着他,“爸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睡吧。”洪鑫心道,你爸跟我发狠,咒我存心害你短命,年纪大了尽说胡话,我能告诉你么?

方思慎摇摇头:“不困。”心虚地笑了笑,“就是有点累。”转移话题,“东西都准备好了?”

“还差两份材料,得爸帮着看看。这不正生气呢,等明天气消了再说。”洪鑫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差点又忘了!”起身从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杜宇翔那小屁孩捎给你的。在他妈兜里搁了十几天,又在我兜里搁了十几天,估计得是上个月写的,真差点给他忘了,还不如邮寄呢。”

方思慎抽出信纸,满页歪七扭八的符号,有的像甲骨文,有的像篆书,有的干脆四不像。

洪鑫凑过去:“每回都搞得天书一样,亏你看得懂。这都写的什么?”

方思慎笑:“不要说难懂,明明是你自己懒。你看这句:‘下月七日至京’,再清楚不过。”

洪鑫仔细认了认,看懂一个半圆是“月”,一个整圆是“日”,猜想横下边一点大概是“下”,像个小山包似的符号大概就是“京”了。

就听身边那个自言自语:“下月七日……啊,不就是后天?”

洪玉兰把儿子送过来,住两晚就回去了。走的时候杜宇翔捧着平板电脑,跟他妈妈嗯一声,连头都没抬。洪鑫也按计划出差去了,方笃之有自己的事忙,于是经常剩了一大一小在家里,往往一整天都没声响,害得长贵婶寂寞无比,只能跟大花说话。

杜宇翔一直住到假期最后一天,洪玉兰来接,他不高兴回去,躲在二楼书房不肯出来。

方思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籍图册光盘等,一面说,一面写写画画。沟通许久,小男孩终于起身,自己将东西一样样装进书包,端着严肃的小脸跟妈妈走了。

洪鑫暗中松口气。这个跟屁虫样的电灯泡,个头虽小,亮度超强,自从前年暑假第一次上门,此后逢长假必骚扰,越住时间越长,越住越旁若无人。二姐已经跟自己暗示,想把小崽子弄到京里来上中学……他知道方思慎必定不会反对,就怕洪玉兰说不动自己,私下去找他。

开学之后,小两口的生活日趋平静。真心堂下半年没有新的境外拓展计划,洪鑫不用出长差,基本每日按时归家。总算他把泰山大人跟老大夫的劝诫听了进去,暴饮暴食一曝十寒式的痛快淋漓渐渐绝迹,当真过出点老夫老妻的意思来。

转眼到了西历年底,做总结定计划,加上又是应酬旺季,洪鑫终于无法再保持模范丈夫全勤记录。就是方思慎,额外的活动也明显比平时多。

说起来,各科研机构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那就是务必在年底绞尽脑汁花光当年经费,否则下年审批数字肯定缩水。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本是清水衙门,然而自“金帛工程”、“夏典工程”之后,专业地位大大提高,油水虽比不得理工科,仍然渐渐有了富余。现任所长严知柏又是个善于经营的主,添点设备,打个牙祭什么的,不再像过去那般抠缩。

于是某个周五,严知柏邀请亲近的同事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方思慎自然在被邀之列。再三推脱不掉,被强拉硬拽押着一块儿去了。到地方才发现,内部奢华程度令人吃惊。他几乎从不出入这些场所,但对于世俗所谓高档奢侈还是不陌生的。言谈间才知道,陪同来的严所长手下一位研究生,家里颇有背景,这地方正是托了他的面子。否则以这帮学者的身份,即便有钱,也未必进得来。

毕竟都是做学问的,开始纯粹属于“清玩”性质,喝酒吃饭,唱唱歌,搓搓麻将。告一段落之后,过渡节目上来了:足疗、按摩、泡温泉……诸如此类。一行人是晚饭前来的,这时已经到了深夜。方思慎熬到此刻,只觉白浪费时间,令人烦躁。借口上厕所,给小赵打电话请他来接,准备先斩后奏,半路再向所长道歉算了。

没有进惯娱乐场所的人,即便不喝酒,也很容易被里面暧昧浑浊的氛围弄得晕乎乎。方思慎在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找个有窗户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些。走廊里没开顶灯,桔黄色的花式壁灯照得四处一片朦胧。他转了两个弯,看见前方完全不同的装饰,才意识到走错了。想要原路返回,回头看时,身后三个岔口一模一样,忽然就拿不准到底是从哪边过来的了。

看来得找个人问问。往前走了几步,一个穿制服的服务生冷不丁从阴影处显身:“对不起先生,请出示您的……”

前方一阵喧哗,某张门内出来好几个人,中间一个大胖子,似乎是喝醉了,被周围人合伙搀着。原本挡着方思慎的服务生见此情景,顾不上继续盘问,赶紧过去帮忙。

有人问:“司机在哪儿?”

这声音熟到不能再熟。方思慎抬眼搜寻,那垂头踉跄的大胖子身边的搀扶主力,果然是洪鑫。

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就听另一个声音道:“今天督察说纯粹出来散心,又说洪少你最可靠不过,叫我开车,没有带司机。洪少,你可不能扔下不管啊,我一个人搞不定的啦……”语调软糯,最后一句尾音婉转绵延,充满了撒娇意味,因为是清亮的少年音色,听着还挺顺耳。

醉酒之人体型庞大,四个人扶着他。一边是两个服务生,另一边是洪鑫和一个漂亮少年,说话的正是他。后面还跟着另外一对男女,模样打扮都十分惹眼。那少年看似帮忙搀扶,实际整个上半身都贴在洪鑫身上,说话时侧着脸,几乎亲到耳朵。

方思慎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憋闷之气。眼看来人步步趋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吸口气,清清楚楚喊了一声:“阿尧。”

洪鑫手上扶着人,脑子里一直高速运转。这位新上任的海关总署监管督察,通过汪系墓叵挡糯钌舷摺j虑白隽诵矶喙课,积极经营,投其所好,到这第三回碰面,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却不料对方兴奋之下喝高了,他知道这个年纪这种位置的人都有些富贵病,瞧着那猪肝似的脸色,生怕闹出什么意外后果,没法收拾,因此根本没顾上旁边别有心思的少年的小动作。

听到方思慎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下意识看过去,望见真人活生生站在那儿,呆愣片刻,“噌”地上来一股无名之火:他居然在这儿!他怎么能在这儿!这种地方,是他能来的么!

质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方思慎老实作答:“所里聚餐活动……”

洪鑫不等他说完,紧接着问:“小赵呢?他在哪儿?”

“已经打电话给他,应该快到了。”

“那行,跟我一块儿下去。”洪鑫还要说什么,想到周边环境,又忍住。方思慎默默跟在后面,那缠着洪鑫的少年偷空回过头来,用与外表年龄远不相符的审视目光打量他一眼,才继续贴过去撒娇:“洪少,万一督察生气了,你可要给人家做主……”

一行人走到大厅门外,小赵果然到了,正要联系方思慎。看见老板,吓一大跳。洪鑫交代一声:“送我哥回家。”语调平淡,然而眼神分外凝重。小赵哪敢耽搁,立马拖着人上车走了。

车内非常暖和,方思慎却没由来觉得冷。心头那股憋闷之气愈加浓厚,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得神经麻木。

小赵悄悄观察半晌,装作不经意道:“洪少说今儿有个特别重要的应酬,没想到安排在‘蓝星’。”

见方思慎好似没听见,住嘴。

这一晚方思慎睡得很不踏实,早晨起来,盯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意识到洪鑫根本没回家。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电话响了。

“出了点意外,暂时回不去。”

立刻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别人。放心。现在不方便说,回头告诉你。”

电话那边并不安静,有什么人在叫嚷。方思慎一下就辨认出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属于少年独有的尖锐嗓音。

他想多问一句,只听那头道:“很快就没事了。别担心。”挂了。

晚上,洪鑫依旧没有回家,电话拨过去,无法接通。方思慎万分庆幸父亲这两天跟他的老部下去了邻市游玩。近些年,洪鑫已经很少有这种只给个大略不交代细节缘由的时候,他直觉事情恐怕不简单。寝食难安之际,心底那团莫名的郁结之气总是不受控制地蹦出来捣乱,导致心浮气躁这种几乎绝迹的情形时时出现。周日上午,终于忍无可忍,打通了刘得灿的电话。

“火山,你知道阿尧在哪里。”

“是,洪少很安全,只是一点小麻烦。”

“告诉我怎么回事。”

“这……对不起方少,我不能说。您还是回头直接问洪少吧。”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定了今天出发。如果你不说,只好不去了,在家里等着。”

刘得灿犹豫一会儿,下了决心:“电话里说不清,我过去见您。”

很快他开车到了晚月河别墅。原来好的不灵坏的灵,那海关督察被洪鑫送回去,果然突发症状进了医院,昏迷不醒,当晚凡是在场的都被叫去问话,不得脱身。现在人总算醒了,洪大少洗清嫌疑,刚得到消息,马上能出来。麻烦的是,该督察不可避免地查出严重健康隐患,督察夫人也掺和进来搅局,真心堂这场投资很可能彻底落空。为应对随之而来的情势变动,就算人出来了,也暂时没空回家。

方思慎放下心,那股郁结之气却没散。

刘得灿问:“您什么时候出发?”

方思慎似乎在走神,好一阵才回复:“下午吧。他知道我要去开这个会。”

傍晚,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洪鑫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往外走。刘火山这时才找着机会汇报:“方少下午出发了。”

洪鑫一愣:“出发?他去哪里?”

刘得灿只当他忙糊涂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方少说您知道。”

洪鑫立刻拿出手机:“小赵,我哥在哪儿?”

“刚上飞机。”

洪鑫脸色发青:“去哪儿的飞机?”

“布鲁格啊。不是去布鲁格参加那个,什么国际古文字年会?”

洪鑫猛地掐断电话,开始拨另一个号码,话筒里呆板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垂手放弃,脸上的表情愤怒又委屈,凶狠又茫然。

刘得灿小心翼翼问:“洪少,怎么回事?”

“刘哥……”在这知根知底忠心下属面前,洪大少忽然显出一丝罕见的脆弱,“布鲁格的会开一星期,他明明说好只参加最后一天,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

刘得灿安慰道:“问问小赵方少留了什么话,许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准。”

回家路上,洪鑫一言不发。长贵婶见了他,一面端茶送饭一面絮叨:“少爷您这两天不在家,方老师格外没精神,临到出门,都没笑过。”

小赵回来,立刻被抓去问话,却没问出任何实质性内容。

望着老板几乎要抓狂的样子,小赵瞥了好几眼,才试探道:“洪少,您真不知道方少为什么不高兴?”

“老子要是知道,还跟你在这磨叽!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要抽冷子玩出走?他不高兴,怎么着不能随他?到高兴了为止!这算什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慌张在心中扩散,洪鑫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

小赵同情地看向自家老板:“洪少,您回忆回忆,星期五晚上,您从蓝星出来,是个什么情形。”

洪鑫不解:“什么情形?姓路的醉死了,拽都拽不动,我生怕他出什么毛病,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小赵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浓:“当时有只小妖精正黏在您身上,方少被撇在后头。您大概着急拽那姓路的,没注意……那情形,我瞧着心里都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您想想,方少瞧着是什么滋味?今儿送他去机场,照我看,可不光是不高兴那么简单……”

有如晴天霹雳当头轰下,洪大少彻底焦了。

尾声五

“啪!”

墨汁淋漓的加健狼毫大斗笔正砸在额头上,疼还在其次,难受的是墨汁顺着鼻梁往下淌,转眼就到了嘴边。洪鑫不敢揉也不敢擦,下意识舔了舔,味道可真不怎么样。神经居然还能忙里偷闲想起他什么时候提过谁谁谁吃墨块的事儿。

书案上一幅大字刚写了一半。方笃之横眉竖眼,指着洪鑫,厉声道:“我怎么跟你讲的?要么你有本事根本用不着搞这套,要么就压根别让他看见!凑巧?别跟我狡辩!你自己问问自己,当真上了心,哪来的凑巧?”

洪鑫低下头。老丈人这最后一句,真正杀人不见血,将得他悔恨莫及,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才来找我想办法,中间那两天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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