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问你作业写了没?”
“半期考试成绩出来了?医生在问。”
那是一个心理医生,开了一个心理聊天室。
网管把网吧里推荐过去“心理治疗”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唯独对她“恋恋不忘”。
这本是值得庆贺的事,毕竟终于有大人不觉得她讨厌了,可谁都知道医生是给人看病的,这个做医生的大人一直叨念她,这不明摆着说明她有病吗?
第一次对话,顾虑到他是网吧老大的聊天对象,她收起乖戾,特别配合,尽数拿出自己的“问题”伺候对方,不少还是编造的。
可当对方听说她天天想念母亲,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哦,天啊,现在时间是晚上九点,我马上为你报警。”
“报警干什么?”
“有个小孩走丢了在找妈妈。”
她楞了一下,疾呼:“不要报警!”
硬着头皮解释,她没有走丢,她十叁岁了,不可能走得丢,之所以想母亲,是因为母亲在四年前去世了。
当时旁边坐了个黄毛,烟不离手,二手烟飘进鼻端,她被呛得抹了把眼睛,才发现额头都滴汗了。
更恐怖的是屏幕那边开始大片大片地自言自语。
“人生最美的东西之一就是母爱,这是无私的爱,道德与之相形见拙。”
母爱的伟大在于母爱的无私母爱是困难中的一根拐杖,当你脚步蹒跚时,帮助你找好重心,支撑起一片希望的原野。
母亲的献身精神、专注,灌输给一个孩子的是伟大的自尊,那些从小拥有这种自尊的人将永远不会放弃,而是发展成自信的成年人。你有这种信心,如果再勤奋就可以成功。”
屏幕外,她都看呆了,网管带着一身泡面味回来,不知看了多久,“说得多好啊,还不赶快抄下来。”然后就去翻她书包估计想拿她的作业本和钢笔。
她抢回书包,夺路而逃。
网管的声音飘在脑后,“这假小子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比被全网吧人嘲笑更羞耻的事。
从此她上网吧就有了动力,那就是报复。
她张牙舞爪地向那位医生发问,霸占了整个心理聊天室。
班上的小道消息,同学的秘密,都被她搜集了个遍,前后左右同桌叁代家里死的人怎么死的都被她逼问出来,目的就是要聊天室管理员给出一个满意合理的“心理创伤治疗方案”。
初时他回答得很慢,有时牛头不对马嘴,但渐渐地随着和她对话次数增加,他回答越来越快。
而且充满耐心,从不敷衍。
当她狂妄自大地捏着他一个错误当把柄嘲笑他,他还会虚心请教,到底哪里错了。
有时她实在太过分,他只反问:“你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为什么?”
然后第二天等她一来,他就主动开口:“我明白了,婴儿会通过哭闹考验大人是否有能力照顾自己,你还是个小孩,你在考验我是不是有承担能力,你真有趣,还第一次有人考验我育儿问题。”
文绉绉的把她都逗乐了。
从来没见过反射弧这么崎岖的大人,也没见过这么容忍她无理取闹的大人。
不知不觉,她的挑刺变成了真的问问题,问天上,问地下,问对方十八代祖宗……连难搞的数学题都会问。
哪想他回答得比学校的老师还好,让她那颗“数学绝缘”脑袋有了别开生面的醍醐灌顶之感,然后她尝试问遍所有学科难题,发现书本上的问题,只会让他回答得更快更精准,于是
一个手边放着摊开的书本,头上戴了顶学术帽,眼镜厚得看不清眼睛的全知全能成年人形象,在她面前冉冉升起。
终于明白为什么全网吧学历最高的网管那么痴迷和他聊天,和他相比,网吧里每个醉生梦死的人都犹如蝼蚁。
在乌云遮蔽的小镇,漆黑走道的地下网吧,尽管隔着屏幕,没看见真人,但也能感觉到,他和这儿的人不同,他和小镇上的人也不同。
他就像一束光照进逼仄的地下空间。
但那时她还小,只觉得这个大人十分有趣,连带他天天问她学习情况,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原本去网吧是为了躲避不可理喻的大人,却给自己找来了一个“网上监视人”,她只感到新奇,并没料到会为此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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