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伤筋动骨最是难治,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现在不注意,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嘴里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半点要放任不管的模样,又从随身带着的小木盒里翻找出几味药材来,嘀咕:“这个应该能行。”
说完匆匆下了马车,“你好好休息,阿妈再去长老那儿要些药。”
车帘捞开,马夫身边一个小身影坐立不安地等着。
“阿笙?”女人推了推他的小脑袋,“在外头坐着作甚?进去陪你提摩哥哥。”
得了指令,亓笙才兴高采烈扑进车内,一头冲到景昀身边,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打量。
“提摩?”
“嗯?”
“……痛吗?”亓笙转了转眼珠,两只爪子抓在一起小心翼翼地问:“要呼呼吗?”
景昀勾起嘴角,伸手捏了他肉嘟嘟的脸一把。
恩,手感真好!
“不用。”景昀道:“要吃东西吗?木盒子里还有羊奶糖。”
“阿妈说不能吃多了。”亓笙一副小大人模样,一屁股墩儿地盘腿坐下,一手捏了捏布偶兔子耳朵,歪了个脑袋道:“不然要揍屁股。”
景昀点头,听着亓笙这么慢悠悠的说话,困意还真就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亓笙见他困了也不吵闹,自己坐在一边玩儿,懂事得很。
景昀便不再管他,闭上眼想起自己的心思来。
八岁时发生过什么大事,他不太记得了,记忆里自己为了救龙翎而伤了手骨应该是在十一、二岁左右的年纪。现在想来要么是凑巧,要么就是那些即将发生的事和自己记忆里的时间对不上了。
如果自己手腕受伤的事提前了,那么之后的两族之战是不是也会提前?虎族派来的奸细是不是已经在族里了?还有……他和龙翎成婚的事……
龙族不忌讳同性感情,历史上也曾有过族长和男祭师成婚的例子。只是那时候祭师的权利很大,在族里占据着相当重的分量,为了更好的发展族群,族长和祭师成婚显然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了,如果接任祭师的人是一位女性,两者的结合就更加完美。
龙族无论男女成婚都很早,女子一般十三岁出嫁,男子则在十五到十七岁左右娶妻。虽然也有例外但并不普遍。龙翎十五岁那年被长老们逼着成婚,对象是从另一个小部落里找来的部落公主,长得分外可人。那一年景昀十岁,阿爸误入猎人陷阱被砸断了双腿,被救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景昀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一任祭师。
想起往事,景昀觉得脑子有些发涨。那些仿佛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纠缠不去,让他对眼下存在的自己产生怀疑。
该不会……他真的在做一场分辨不了真实和虚幻的梦吧?
还有两年,若是能救回阿爸,他就不用在接受祭师继任大典上戴上那串象征身份的火曜石,不带上那串火曜石,长老就不会发现他竟能让石头发光。
火曜石是祭师的身份象征,每一代祭师在继任大典上都会为自己的族人祈福,火曜石若有感应,便会发出淡淡光华来回应祭师的愿望。在祭师还拥有强大能力之时,使火曜石发光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自从两百年前祭师失去了能力之后,再也没人能让火曜石发光了。
可能连长老们也分不出那些火曜石是否还真的是火曜石,或许它们已经成为了普通的石头,没有人能让它们发光,自然也就无从辨认。
可景昀在十岁那年做到了,火曜石发出刺目的光芒,染了一地落霞般的赤红,仿佛是要将两百年未曾释放的光芒燃尽似的,照亮了整个龙族上空。
那之后龙翎的婚事就突然叫停了,再之后,龙翎迎娶的人变成了他。
十岁的景昀并不懂感情之事,只当龙翎是好兄弟,既然当初承诺要做他的左膀右臂,那成婚与否并不重要,不如说,成婚以后会更加方便保护他。
大红喜服,红蜡烛红灯笼代表不了什么,唯一让景昀动心的只有那一场盛大的宴席,景昀只在长老大寿时碰到过这么大排场的宴席,摆流水线似的围了整个族群一圈,所有人都可以免费来吃,从早上到晚上菜都没有断过。
成婚那日是景昀遇到的第二次流水席宴,他拉着亓笙将每种菜品都尝了一遍,浑然不顾自己一身大红新郎服被弄得油腻腻,最后龙翎找到他们时,他和亓笙两人已经吃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出息。”龙翎哭笑不得,已渐露英朗眉峰的面容上带着温和地无奈。
景昀偷喝了桑葚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最后亓笙被大人接了回去,龙翎则背着自己的“新郎”回了新房。
红烛下龙翎的面容带着一些彷徨和茫然,他对晕乎乎的景昀说:“我娶你到底是不是对的呢?”
景昀回给他一个酒嗝。
“若你日后有了喜欢的人,要我怎么办才好?”
景昀清醒了一点,一脸严肃地拉着龙翎的手,“执子之手嗝!与子……嗝!偕老!”
……
“提摩?”亓笙有些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小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你怎么……你怎么哭了?哪里会痛?”
景昀用没伤的手遮住眼睛,哽咽了一下,“没,做恶梦了。”
“你最近怎么总是做恶梦。”亓笙有些担忧,“要多吃蔬菜,阿妈说了,多吃菜长得高,嗯……不会做恶梦。”
最后一句显然是自己瞎掰凑上去的。
亓笙为自己的“智慧”得意,奶声奶气道:“提摩你一定挑食了。”
景昀顿时被他逗笑。
深夜。
阿妈去挤别人的马车睡了,她怕挨着景昀会不小心碰到他的伤手。
马车连夜赶路,一路颠簸晃晃悠悠,景昀被晃得脑壳发涨,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车顶。
他做了一个决定,若是自己不嫁给龙翎,他往后能做得事将会更多。
因为龙翎对自己行动的限制,直到死他都只能为他守在族群里。若非是这样,龙翎就不会被人趁虚而入,博得了信任然后狠狠地被背叛了。
他并非是不相信龙翎身边的保护者,可若是换做自己来……若是换做自己,应当更加将他的一切放在心上,珍而重之。
马车突然一晃。
景昀瞬间睁眼,一手已摸到枕边放着的匕首上,车门边传来低低地说话声。
随后车帘被小心挑起,月光从外头洒进来,照亮了龙翎微微躬身的模样。
“……”这么晚了,他来干嘛?
景昀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
龙翎小心走到他身边,先是打量了一会儿,大概认为他正熟睡,大着胆子探过身体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流氓!
裹在手腕上的衣服被轻微撩动,手背有温热触感拂过,景昀一愣,反应过来那人是来看他伤势的。
这人白天一面也没见着,他又被阿妈勒令不能离开马车,没想到晚上对方却偷偷摸摸过来了。
景昀心生感动,想要假装被吵醒睁眼,却发现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错过睁眼的时候了。
“不管发生什么都有你在吗……”龙翎自言自语,“你做事如此莽撞,随随便便就让自己受伤,让我怎么放心?”
景昀心里咯噔一下,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无法平息。
“……傻子。”龙翎做了这一晚上偷窥的总结,又为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轻手轻脚下了马车。
撩起的帘子带起一阵清风,景昀睁开眼,突然想起成婚那晚龙翎对自己说的话。
――若你日后有了喜欢的人,要我怎么办才好?
仿佛也是这般无奈又温柔的声音,可惜自己当年迟钝,完全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景昀抬手摸摸脸,若是龙翎突然折返回来,大概会看到自己满脸滴血似的红吧。
☆、第四章 探路
翌日是个阴天。临近清晨的时候下过一场绵绵细雨,泥地散发着雨后的清香,沿路的枫叶被雨水浸湿后更显红亮,马车经过时一片枫叶缓缓飘落,却没落地,被从窗口伸出的小手接住了。
景昀将手收回来,手指转着枫叶下细细的叶杆沉思着。第一次察觉到族内有细作正是从外头狩猎回来时,那一次龙翎虽然也像这样躲开了暗箭,却被马儿踩了腿,养伤养了半个月。
那时候的自己虽然跟在旁边,反应却远没有现在这般快,所以迟了一步,自己也受了手骨之伤。
若是同一个细作,自己大概一回族内就能认出来,可问题是……要怎么证明?空口说白话别管龙翎信不信,其他族人以及长老那里却是过不去的。
更何况自己眼下不过八岁年纪。
他边想着,边用袖子将枫叶表面的湿漉擦干,然后抬手放到了蜷缩在身旁睡得正香的亓笙脑袋上。
亓笙是早上过来的,他的父亲是龙翎的贴身护卫,一大早几人似乎有事要商量,亓笙的阿妈便将他抱到了景昀这儿来。
亓笙长大后是很有精气神的小伙子,可眼下却是个永远睡不饱的小鬼头,被他阿妈一路抱过来居然眼都没睁一下,好在景昀起得早,便将被褥让给这小子睡,自己靠在窗口想事情。
亓笙的阿妈临走前还道:“若是过了巳时还没起,提摩便将他叫醒吧。”
顿了顿又补充,“揍屁股也是可以的。”
景昀哭笑不得。
亓笙脑袋上被放了片枫叶,扭了扭脖子嘟哝了一句什么,又睡过去了。
他脑袋上的毛很是滑稽,这里一块凸的,那里一块凹的,后脑勺的位置还有大片的无毛之地,露出粉白的头皮。
景昀却记得是怎么回事,那是亓笙吵着要理个像男子汉一样的发型,他阿爸和阿妈没空搭理他,于是景昀亲自抄刀,结果剪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
好在孩子小,看起来也不觉丑,顶多算个丑萌罢了。
当时亓笙一照镜子哭了个惊天动地,把长老和龙翎也惊动了。龙翎一进门就先笑起来,这下算是火上浇油,闹得亓笙只把自己往狗洞子里钻。
还是他阿妈泼辣,拉着他一条腿把他从狗洞子里拖了出来,二话不说按在膝盖上揍屁股。
亓笙又伤心又委屈,被揍屁股还被惨无人道地进行了围观,一张小脸哭得都快肿了。景昀登时就有些愧疚,在族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就是亓笙,其次才能算上龙翎。
毕竟他是族长,按照祭师的规矩,祭师是族长的左膀右臂,是要保护他的。哪怕后来二人成了好兄弟,但比起兄弟关系显然代代相传,已经成为习惯的“守护”情绪更浓一些。
这也就造成了后来二人的相处模式非常近似家人。而亓笙对自己的意义又是特别的,亓笙自小习惯的依赖更是让他无法对对方置之不理。
于是小景昀忏悔了自己的错误,并承诺在亓笙脑袋上的毛没长齐之前谁敢笑话他,他就揍谁。
小阿笙比景昀小两岁,是个傻乐呵的性子,哭完了又被景昀给他抓来的河蟹几下哄得眉开眼笑,脑袋上的毛也就不算个毛了。
他阿妈还给他做了顶小帽子,边缘插了只鸽子羽毛,阿笙就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往日“英俊”,再不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了。
以“现在”的景昀来说,这应当是才过去不久的事,很可能就在狩猎季之前,可对于眼下的景昀,这些被翻找出来的回忆却让他格外怀念。看着亓笙流口水的侧脸,他忍不住觉得好笑,这小子大概因为从来不把事往心里放,成天吃得好睡得好,造成他长得也好,才六岁年纪居然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伸手将那枫叶又从他头上拿下来,在他脸侧比来比去,又在身侧比来比去,景昀考虑着把这个小装饰放哪儿会比较好。
他几乎能预见,这小傻瓜醒了之后发现身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定会瞪大眼睛惊喜地叫起来。
正琢磨,那头马车突然停了。景昀收回手,将枫叶放到亓笙怀里,转身从窗口往外看。
车队前头有人骑着马过来,是龙翎。
少年今天穿了一身精干武服,袖口用红绳束了,裤腿套在牛皮短靴里。腰上围着小半截虎皮,挂着匕首和一把小弹弓。
他的黑发全束了起来,在脑后用牛皮绳捆了,额前刘海被刀削短了好些露出饱满光滑的额头,衬托的那张青涩的面孔更显英气。
他很快到了景昀的马车边上,道:“前面的山路塌方了,我们得另选路走。”
“塌方?”景昀皱起眉,才八岁年纪面上却不由地浮出和年纪不符的成熟来,“怎么会塌方的?”
眼下不是夏季洪涝时候,亦未有过地震,为何会无端塌方?
龙翎:“长老们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回族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这里,另一条得绕去山谷一侧,那里……”
他皱起眉,话没说完,景昀却明白了。
景昀:“那里紧邻悬崖峭壁,多毒蛇异虫,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危险。”
“长老们也正为此担忧。”
“……”景昀手指在窗框边敲了敲,面色平静道:“让我先去探路吧。”
“你?!”龙翎被惊了一跳,面色却古怪起来,“你别胡闹。”
“不是我胡闹。”景昀似笑非笑地看他,“是长老们让你来找我的吧?身为祭师后人,现在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祭师拥有强大的力量,可预知吉凶,可另山间走兽不敢近身。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就连景昀自己也从未见过阿爸显出什么特别的能力,他连第二天是天晴或是下雨都观测不出,更别说是预知吉凶了。
相反景昀则不同,自小聪敏过人,功夫身手虽差上一些却也勉强能唬唬人,又因他喜欢看书,祖上留下的书籍被他翻阅得差不多了,虽无法预知吉凶,更无法另山间走兽听从号令,观测一下雨晴,根据土地情况和上一年秋收的成果算出下一年种什么最合适却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了,这毕竟是他活了二十余载后的经验之谈,现在八岁的他应该是不懂这些的。
只是由于他身份特殊,加上山谷另一侧道路狭窄,若是成年人去探路若真有埋伏很容易打草惊蛇,其次则是族里现在已经不能再损失年轻人了,他们都是龙翎和龙族的保障,是未来;而要在孩子堆里选一个人,要么是太小不宜探路,要么是不够聪明,探了路或许也发现不了什么,左看右看,论身份论能力可不是只有景昀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么?
龙翎有些怒气冲冲:“我可以告诉长老,你的伤还没好。”
景昀看着他这模样,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被长老催促着出来找人,可心里其实是老大不愿意的。
抛开什么身份责任不提,他景昀又何尝不想问一声:族里的年轻人是新生力量损失不得,自己却是说扔就能扔的吗?
他清楚长老们怎么想,真正的祭师已经两百年没有出现过了,面对拥有身份就算不做活也能享受纳贡的景家来说,就算自己没了,阿爸阿妈还能再生一个,他们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所以生死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龙翎就算有再多不满,可现在的他还太过弱小,少年族长还有许多需要向长老们学习的东西。
景昀看他那吞吐的模样就知道对方心里有疙瘩,正在矛盾边缘挣扎着。他舍不得让他为难,只好先一步说出对方的意图。
景昀说:“这点伤昨晚上就没事了,探个路而已,没什么关系。”
龙翎脸色变了变,有些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沮丧之际更是对自己的弱小深感无力。他眉头蹙起,从腰上解下匕首来递给景昀。
景昀双手接过,仰着脸靠着车窗,笑得一脸无辜,“族长,喏,笑一个呗。”
龙翎见他这模样就想揍他,手指捏紧了缰绳恨道:“上杆子去找死,没见过你这样的祭师。”
景昀抿着嘴角,双瞳在晨光里仿佛被雨水洗刷过一样清透,道:“我不会有事的。”
他话音很淡,风一吹好像就要散了。可旁人听着却莫名觉得这几个字藏着巨大的力量,重到能将人一颗忐忑的心猛地拉下地,不由自主的就平静了下来。
龙翎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崩不住一张恼火的面皮,神色缓和下来,道:“一切小心。”
“嗯。”
“有危险就立刻逃走,别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