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人,他端着汤碗快步疾行。及至到了堂间,赵宝栓抬头看他一脸冻霜似的表情,开口问道:“怎么了这是,又是哪个盯着你的脸多看了两眼?”
瞎眼气哼哼:“二当家的来了。”
赵宝栓拿起汤碗喝了一口,刘炮也踩着门槛进到了屋内。小跟班跟他闹不平,看也不看,扭身就出去了。
没有外人,屋里倒是更适合说话。刘炮大喇喇的占了张椅子,转着脑袋环视这屋里多出来的宝贝。上一次来,赵宝栓刚搬家,家具摆设全算在一起,统共也没有几样。现在好了,左右两边各自立了两扇多宝格,瓶瓶罐罐凑得极为热闹。在看屋角,竟是按了个半人多高的花架,上头一盆兰花开得璀璨当时,就连刘炮这样的粗人,都觉得整间屋子大方舒适,很有些富贵人家的吉祥气息。
赵宝栓喝了大半碗醒酒汤,搁下汤碗开始跟刘炮询问手下的近况。
保安团虽说顶着地方势力的名义,但在人员组成大部分还是他从白家堡带回来的那帮土匪。下山之前,他把自己的人都打散了,愿意走愿意留叫他们自己选了一部分,剩下跟他进了罗云,自然是对他十全十忠的。这一部分忠心分子外加亲手征训的新兵,赵团长对自己手里的这支队伍可谓收放自如。
他早就料到虞棠海不会轻易的接纳自己,即便是表面功夫做得漂亮的当时,本质上的关系却并不那么融洽。再加上仇报国这个活傀儡摆在面前,他一个有实力有资本的,当然不能束手就擒。
上头拨的响钱过了老头子的手,底下自然捞不到几个,赵宝栓自有来钱的门路,可手底下的那些小兵没有。
不过没有门路不代表这些人就此断了生路。
明着拿不着,不还有巧取么?
虞棠海的女婿在镇里开了好几家烟馆和赌坊,天天什么也不干,只是日进斗金的发着横财。谁知道这阵子接连有人上门闹事,赶客人不说,连铺子也跟着一起砸。虞棠海让手底下派了人过去,可还没等人到,这伙流氓地痞就脚底抹油似的溜得人影也不剩。如此消停几日,可冷不丁的这伙人又会从天而降,抢完砸完就跑,跟钻了地缝似的,不管怎么追怎么找都找不出个源头来。
一次两次救场,当然不在话下,可次数多了,虞棠海那边也是不太方便。毕竟他只是个地方官员,并无直接的兵权,纵容亲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体面的事情,再加上私自调用部队这一项,传到上面总是不好。
果不其然,没有几天,烟馆那边就有人给刘炮捎了口信,说是想找个机会同赵团长结识结识,以便求个支应。
刘炮依照计划打太极似的同那些人周旋了好些天,终于勉为其难的以个人的名义暗地里同他们立了契约。
“老大,条件我都跟他们谈妥了,只要我们去人,每个月就给这个数。”对着当家的比了个手势,刘炮显然是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赵宝栓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说道:“你们也不要只是吃闲钱不干活,这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别以为立了契那老东西就会乖乖听话。”
刘炮笑嘻嘻道:“不会不会,这闹事的跟息事的都是咱们自己人,还能出岔子?”自信满满的打过包票,他又问道,“倒是孟老板那边,老大,你真要把这捞钱的好机会让给隔壁那个小白脸?”
赵宝栓摸着鼻尖,扫他一眼:“你说呢?”
刘炮想了想答道:“老大,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这小白脸就是长得再漂亮,终究是个男人……他要是肯跟着你就算了,可我就怕他是条会咬人的白眼狼,养不熟啊。”
赵宝栓道:“老二啊,你知不知道孟小南替谁办事?”
“大洋公司啊。”
“那大洋公司的老板呢?”
“乔振霖,不过这小子的德性你也看见了,根本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赵宝栓点点头:“是不是那块料,可他上面有个树大根深的老子。”
乔振霖对赵宝栓有意见,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加上他上面还有个大来头的老子,这桩生意若是直接交由自己来做,恐怕不会顺利。正好沈延生这阵子跟这个姓乔的走得近,如此顺风顺水的人情,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要呢?
刘炮坐在椅子上,瘪着嘴巴琢磨了老半天,最后像是摸出一点门道似的问道:“当家的,如果是那个姓乔的挡了你的财路,你直接让我叫上几个弟兄去把他做了不就得了,我们干活你还不放心么,手脚绝对利落干净。”
赵宝栓对着这位红面膛的手下点了点,回道:“你以为这跟我叫你派几个人去烟馆找麻烦是一个道理?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人干不成大事,什么场面轻,什么场面重,混了这么多年还掂不出来。你啊,也就是个扛片刀的命。”
刘炮道:“当家的,我跟着你混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从别人手上抢活路,还没有把这到嘴的鸭子主动往外送的,你要是怕这事情坏了前程,我可以自己去做,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赵宝栓摇摇头:“做个卵蛋,你就先把烟馆赌坊那边的事情给我管好,做事情小心点,别让虞棠海的人抓到把柄。”
刘炮唧唧歪歪又腻在堂间里咕哝了几句,最后从赵宝栓这里搜罗了两件新奇的摆设去,开开心心的回了家。
他一走,躲在暗处的瞎眼便进到了屋里。刚才他替着这两个人把着门,对于谈话的内容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延生长得好,这一点无可厚非,难得有这么个从头到脚都精致的,赵宝栓惦记也正常。可真要像刚才刘炮说的那样,到手的生意都送出去给人做讨好,这是不是就有点过了。
起初瞎眼也挺喜欢这个假嫂子,但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下来,只觉得自家老大亏得慌。
在白堡坡的时候让刘为姜救了他的命不说,最后分钱的时候也是有意的替他藏了一大份。这好人都做到这份上了,小白脸还不肯领情,有什么可说的?要怪也只能怪当家的让黄沙迷了眼,居然看上个这么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
心里念着沈延生的不好,小跟班面子上也不太乐意,闷声闷气的问道:“当家的,这马上就到中秋了,要把底下那帮人都给你叫过来么?”
赵宝栓睨他:“叫过来干什么?排着队给我磕头?”
小跟班支支吾吾:“怎么说你也是当家的……”
“瞎眼啊,我说你这阵子天天在家吃的满嘴流油,怎么把心眼都吃塞了?”
小跟班脸一红,往后抹了步子说:“也没吃很多……”
赵宝栓道:“今年就算了,让他们自己过。”
瞎眼点点头,收拾了桌上的汤碗出去了。
赵宝栓又在堂间里歇了一会儿,穿过屋外的游廊,往后院去。路过隔壁家的院墙,他抬头往那边看。
夏夜里,月光通透明亮,除了草丛中隐约传来的虫鸣,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赵宝栓嗅了一口树荫中卷来的凉风,视线定定的落在高处的白墙黑瓦上。
自从上次虞棠海扭到腰开始,这老东西避在家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明面上是说谁也不见,可事实也未必如此。比如三番四次上门的沈延生,再比如某位北边过来的小老板。
若是在往年,临近中秋,前往镇长府拜会的人一定是络绎不绝,而虞家本身也会开出小筵席来,好好招待各路门客。唯独今年,这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虞棠海不是清官,爱名爱利又贪财,怎么会忽然的就消停了?
赵宝栓沿着院墙慢慢走,边走边想事情。走着走着便到了墙角边一方木格小笼前。笼子做成小木屋的形状,里面灰咕隆冬,团着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兔子。
兔子大概是睡着了,毛茸茸的缩作一团,动也不动。赵宝栓看着这小动物,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忽然记起了一首胡词烂调的小山歌。
扭身去盆栽里揪来一把沾露水的草尖,他哼哼唧唧的唱着歌,一边把笼里的小灰兔豁祸醒了……
第二天早上,瞎眼依旧跟往常一样,在伺候完赵宝栓,又给自己喂了顿饱饭之后,开始在院内四处巡视。
巡着巡着,到了后院的兔笼前,一塌糊涂的景象顿时让他怒吼着跳起来。
只见兔笼附近的几颗盆景一夜之间全被人强行的剃了度,花落光了不说,就连绿叶片子也揪秃了,剩下几根细不溜丢的小树杈,凄凉的映在晨光当中。
碎叶子烂花零零星星,撒出一路,最后在笼门前止了步,瞎眼弯腰往笼子里一看,发现小灰兔缩在里头竟是一动也不动,他伸手进去掏,小东西溜得飞快。好不容易抓到手,这素来胆大的家伙却是瑟瑟的发起了抖。
这他妈是哪个混蛋造的孽!
================================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有点变动,更新可能会比较那啥……我会尽量多更新的otl!!!!!!
76第七十三章
沈延生把从仇报国那里借来的一队小兵遣回去了。后院风平浪静,他白养着这拨人也没什么用处。
乔振霖来找他说了入股的事情,当中孟小南也偶有露面。也许是因着万长河的缘故,沈延生对这位孟姓的美男子总有几分好奇,好奇之余还颇想和对方有所接触,只是碍着乔振霖的面不好开口。
乔振霖近日里频繁的往一品街跑,已经引起了孟小南的不满。堂堂大洋公司的老板,有事没事跟个小子混在一起,要是传出去,他回了上海也不好跟上面交代。在听说小子是沈延生给引荐的之后,孟小南对这个体面白净的男人也失了好感。他本打算用个利字捆住赵宝栓,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想这大个子竟会这样狡猾。生意让给了沈延生,钱的事情就成了台面下的往来,他要提什么要求,非得另外给出好处不可。
孟小南心中的算盘嘞嘞作响,没等他把生意布置停当,乔振霖带一品街的小子,大大方方的回了他们入住的宾馆。
小子换下了楼里面雌雄难辨的刻意雕凿,单梳了个平顺的小分头,衣服也是朴素简洁的。跟在乔振霖后面倒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公子。
孟小南压着怒火在会客厅里见过他,抬手把人支开之后,对着乔振霖全面开了火。
“你要我回去怎么跟老爷交代?”
乔振霖似是有些不服气,乔老爷爱玩女人,一撅屁股就能扯出一大串剪不断理还乱的桃花债,他不过找个小子跟自己下下棋,有什么不能交代的?
“你不要把人想的这么龌龊好不好?我跟元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龌龊?你去那样的地方就不龌龊了?”
孟小南这人看着和气,一旦跟人较起真,对方就是长了十张八张的嘴,也辨不赢他。乔振霖深知他这毛病,所以也不想跟他多有冲突。毕竟他是老爷子身边的大红人,偶尔有个一言半语的,真比他这亲身儿子还带分量。
“不跟你说了,总之我是问心无愧。”
“好,那我问你,是那小子哄你赎的他么?”
“不是!”
“那是你主动替他赎的身?”
“也不是!”
孟小南一声冷笑:“别说是一品街的老板良心发现,念你们知音难觅,善心大发的把人放给了你?”
乔振霖无可奈何道:“是沈老板把他买了下来送的我。”
孟小南一听这话,竟是忽然怔住了。
这个沈延生,到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乔振霖看他短时间内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溜开步子去后面找元宝下棋去了。孟小南回过神,想把人叫回来再教训两句,就看外面进来了随身的伙计。
伙计神神秘秘,走到他旁边一弯身,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上。
孟小南这趟出来,明面上是打点烟土生意,其实暗地里还揣着另一样活要干。只是离开上海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乔老爷那边就快马加鞭的遣人送来了信,可见这活多半是有什么变数。
摊开信笺仔细浏览,孟小南的脸上浮出了肃然的神色。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一天。
沈延生提早让人给屋里屋外作了扫除,然后一直赖在自己即将开业的铺子里不肯回家。
直到下午接近傍晚实在熬不下去了,才慢吞吞的坐着吞云吐雾的小汽车磨进门。
家里,佣人们已经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只等着主人回来稍作打点便能放假回去。
沈延生拖着时间洗了澡换了衣服,最后在佣人们期盼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坐到了饭桌边。刚拿起筷子,一旁倒酒的低声问道:“先生,你再看看这一桌子都齐全了不,还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就要后厨去弄,再过一会儿啊,怕是厨子要熄火歇工了。”
熄火歇工?合着他要是半夜想吃口热汤饭,一时半会儿还找不着人了?
心里嘀嘀咕咕,沈延生面子上还是很大方的摆了摆手。往米饭碗里挤着刚夹下来的鱼肉片,他满不在乎的说:“行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就各自回去吧,走的时候到账房那里领了红包再走,虽然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佣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感动的要红眼圈。集齐一帮准备离宅的躬身给人行了个大礼,竟是一点情面没有,欢天喜地的走了个头也不回。
沈延生听自己这院子一点点的静下来,静到最后光剩下自己这堂间的屋子里还亮着点灯,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今天是中秋啊,人家家里都是和和美美的过个团圆,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沮丧的时候,沈延生想起了仇报国,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之前不还对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周全么,怎么到了这样重要的日子,却连个电话都没有!窝囊废,活该让虞棠海那个老狐狸捏在手心里翻不出身!
起身从桌前站起来,他背着手在堂间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看这屋里的摆设,越看越觉得屋子太空。寂寥廖的,简直没什么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