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镇内,孔德荣最先的一件事情便是去看自己的女儿孔若。孔若让赵宝栓特地的安排在一栋小楼中,四周布下了许多暗哨作保护。不过这样的保护孔小姐当然是不会知道的。
外面大门一响,她还以为是赵宝栓来了,因着丫头之前刚和那位小眼睛副官打过招呼,所以赵团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大为感动的前来相叙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兴高采烈的亲自迎接,她果然见到了赵宝栓,不过还没等她把那笑容做到更加完美漂亮,赵宝栓一闪身,把个人送到了大门里。孔小姐抬眼一看,这不是自己去了南京的爸爸么,于是脸上表情一僵,嘴巴也跟着撅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也来了?”
孔德荣笑微微的挤开门进去,说道:“怎么,我不能来看你?”
“你不是去南京了么?”
“我是去南京,又不是长在南京,还能一直呆在南京不回来么?”孔德荣这样讲着,同孔小姐一道往楼里面去,丫头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自家老爷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所以把头往地上一垂,缩手缩脚的站到了旁边。小姐跑出来是小姐,她一个丫头也跟着出来,回去之后肯定是要受到责罚的。这样一想,原来已经减淡的恐惧又鲜明起来。
好在孔德荣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儿身上,对于这个丫头基本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及至两人进到屋子里,孔小姐冲着丫头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不会去弄点茶水过来?”
丫头点点头,慌里慌张的往后面去。半道遇上跟着赵宝栓一起进门的瞎眼,小姑娘没注意眼前,一头就撞到了人家怀里去。瞎眼个子虽不高,体格也不壮,可套上一身像模像样的军装也是能入眼的。丫头“哎呦”的叫了一声,手在人身上推了一把立刻弹开了,红着脸抬头道:“李副官!”
瞎眼笑眯眯,对着她把一双手背到身后去:“你不要走得这么急,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也可以一道帮你做。”
丫头往后面望了一眼,连忙的摆着手道:“不不不,我自己就行了,李副官你就忙你的去吧,赵团长那边还要你支应呢。”
说着话的时候赵宝栓和乔振霖也进到楼里来,后面跟着陪客似的孟小南。孔小姐坐在椅子上和孔德荣说着话,一颗心却惦惦记记的全系在赵宝栓那里。时不时的拿视线往那个方向上睃着,对着父亲开口道:“爸爸,我这次到罗云来玩,赵团长可是给了很大帮助的。”
孔德荣听出她这是想给赵宝栓筑台阶,但又不能表现的过于冷淡,于是笑微微的回道:“明明是你自己调皮,要不是正好搭上人家赵团长的车,怎么会有你现在逍遥自在的样子。”
孔若歪着脑袋俏皮的吐了吐舌尖,说道:“我也总不能只在三河县里呆着,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不愿意让我出来。”
孔德荣佯装生气的一皱眉道:“怎么了,我还没为了这件事情说你呢,你倒是来个恶人先告状。”
孔若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说道:“爸爸,你看你,当着客人的面就这样凶我,我还有什么面子。”
在座的几位看他们父女斗嘴似的一递一句,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这样的气氛之下,孔小姐飘向赵宝栓的眼神也愈发的活泼热烈,仿佛是在态度上向父亲作了一种暗示。然而暗示虽明显,孔德荣却拒绝接收,正好这个时候丫头送了茶水和点心进来,老头子话题一转,向着丫头开口道:“你带小姐去楼上休息休息,我这边还有一些话要同这几位先生说。”
孔小姐万分不舍,但没有当面忤逆的意思,只得带着丫头避到二楼去。
孔小姐一走,赵宝栓事先牵起了话头,从自治会当天的枪击事件说起,又接着带出了赵宝栓和启东勾结的□。孔德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最后拍着桌子说道:“这姓仇的简直要反了天了,就算现在镇里没有掌舵的,也轮不上他来插手!”
孟小南道:“哪里是他插手,根本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他策划的。我前阵子刚去过衙门,说是有嫌犯供认了这事情和仇报国有关,可仇报国怕事情捅出去,急急的就要他们把人处理掉。加上这两天还来了一个姓王的巡阅,仇报国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恐怕已经沆瀣一气了。”
孔德荣一听,知道孟小南说的是王瑞安,因而露出轻蔑的表情来:“巡阅?哼,他王瑞安不过是只软壳老鳖,不知道死活,闲事管过界!”
当上了省主席,孔德荣便自认这晋州的一片土地全成了他的地盘,如今自己的地盘上来了条外来的狗,还张牙舞爪的要同他抢食,他怎么能忍受。于是在听过赵,孟二人的叙述之后,便连夜赶往衙门,把孟小南说的人犯提出来仔仔细细的审了一遍。审完人犯,他找来秘书和心腹,各自交代了任务下去,只等着证据足够,再一封电报发往南京,狠狠的捅上王瑞安一刀。
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所以各人都还按着原先的拍子和节奏活得安然如常。
仇报国坐在客厅中央的皮沙发上,洋洋得意的望着眼头顶上五十支烛光的顶灯,脸上放着满意与自得的光芒。他这家里刚经过一番新布置,家具和摆设都添了新模样。对着这样的新气象,他想人晦气也不过一时,他那坏的一时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只有好,并且是好上加好的锦上添花。皮沙发的对面坐着沈延生,这便是最合他心意的一朵花。
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推举信和怀表,他笑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在一声叹息过后,从桌子另一端拿起雪茄盒子来,用指头托压着摆到了嘴巴边。屋里有副官随时伺候,这时候便悄无声息的递来一束火苗。仇报国用力吸了一口,在那弥漫口齿的烟雾中满足的眨了眨眼睛。
“延生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准备和我一刀两断了?”
这声音听起来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却隐约的带着一种高傲的怜悯。沈延生一听,心里愈发的感到厌恶,于是在寂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抬眼正视了对方,口中语气坚定的回道:“今天这事情既然拿出来说,我就得跟你彻底的说个清楚。推举信我一定是不能收的,一旦收下之后有什么后果,你我心里都清楚。不过站在旧友的立场上,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奉劝你两句,趁着现在就收手吧,要是想摆脱启东的控制,现在就是个机会。你再做这样引狼入室的事情,难不成真的要把罗云送到日本人手上去?”
沈延生的话说得理智而诚恳,仇报国一句不漏的听下来,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来做回应,沉吟片刻,他缓声说道:“我不管你信不信,虞棠海的死不是我的意思。这事情我虽然想过要追查,可真查出来又怎么样呢?你口口声声要我不要做引狼入室的事情,你自己又是完全干净么?”把雪茄摆进嘴角去咬着,仇报国微微仰起脸,眼珠子在天花板上转了两转,慢慢的把视线拉下来,盯住了沈延生,“你只当我做这些是在害你,我真是在害你?如果不趁乱把这一页揭过去,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你能撇得开关系?就算是一时撇的开,虞定尧的事情你又怎么解释?”
虞少爷在沈延生本来就是一件亏心事,可他以为那是暗地里的事情,也做好了往后赎罪的准备,然而被仇报国这样一讲,顿时又血淋淋的戳在了他的胸口上。
沉默片刻,沈少爷低声说道:“既然你要帮我,为什么还要我去做镇长?”
仇报国说:“我这是在往回拉你,当了镇长你就可以脱离赵宝栓。难道你还真准备一辈子跟他好下去么?有启东的势力在,我对付他是早晚的事情,要是你继续跟他有牵扯,到时候我真是想救你都救不回来。”
沈延生垂下视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担心未免有些多余,不是说他要娶孔小姐攀高枝么,难道我还得犯着贱得再往他跟前凑?”
仇报国道:“你既然看的这样清楚,何必还要拒绝,镇长这个位置虽然不好坐,可如果你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坐,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能力保护你,不会让你跟虞棠海一样。”
沈延生摇摇头,他怎么能和虞棠海一样呢,虞棠海根基深厚,可倒起来不过也是几分钟的事,一粒子弹当胸一穿,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他一个年纪轻轻又没什么背景的,怎么能和虞棠海一样?
“你不要说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应这举荐的。”说着话,他站起来就要走,然而只走了几步,宅子外面oo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等他往客厅的大门边一站,一列士兵也围到了眼前。枪口齐刷刷的作出不客气的挽留,显然是不会让他再向外踏出一步。
这一幕,沈延生早就有所预料,可他多少还对仇报国抱着一点善意的信任,然而后者并未体会他的苦心,反而用着一种逼不得已的口气,向着那些士兵说道:“沈会长是我重要的客人,你们都给我客气一点,谁敢要有一点怠慢,别的不说,立刻军法处置!”
106第一百零一章(上)
沈延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被人关在一间封闭的小阁楼内,四周只有雪白冰凉的墙壁。阁楼一侧是一张折叠床,上面摆的枕头和被褥都是全新的。站在角落里环视一周,他发现这屋子打扫的十分干净,好像是主人早就料到会有客人来入住而随时准备着一样。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他不由的有些不寒而栗。
这样毫无防备的来,其实是自投罗网,而自投罗网的结局大概就是被迫屈服。
叹口气坐到床上去,沈延生也不知作何感想。眼前的景象既让他觉得惊愕无比,又让他觉得恐怖无比,可这样的感想过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怕什么,怕仇报国杀了自己,还是怕他把自己关在这阁楼里永不见天日了?倒是这样的时候,他反而有时间冷静下来好好做个休息,再从复杂的形式中暂时的解脱出来,安心的喘口气。
仰面往床铺里面倒进去,他看到了和墙壁一样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垂着一个小小的电灯泡,正往这下面毫无保留的挥洒光明。沈延生盯着那灯泡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只觉得一股股的酸痛,酸痛过后头晕目眩的感觉铺天盖地的来,好像是让那光明所持的热量灼伤了一样,身心俱疲的感到了一种疼痛。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就这样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屋里还是一样的景象,就连那灯泡所悬挂的角度,光线所呈现的亮度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啊,这屋子里没有钟摆也没有手表,他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
从床上下来,他脱了脚上的皮鞋和袜子,光着脚丫子直接在冰冷的地上来回的走。他有点焦躁,这焦躁正慢慢的在他心里做着繁衍和生殖,已经枝丰叶茂,是快戳出他胸口骨肉的阻隔了。脑子里从静过到不平,再从不平进入到混沌,最后嗡得一声大响,振得他猛然抬起头来。不顾一切的朝着阁楼的大门跑过去,他两只手攥着拳头拼了命的砸,一边砸一边朝外面高声呼喊:“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关我?!”
阁楼里面,因着空间的逼仄,他这声音响得很是透彻,可阁楼外面却并没有因为这样大声的呼喊而传来任何动静。他仿佛是被人摆到了一个孤立的空间里,无法解脱,也没有应答。
喊得累了,他背对着那扇门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拢起膝盖和身体,默无声息的开始发呆。
仇报国一定是疯了,他想。要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样幼稚可笑的事情来。可到了这一步,他们的感情也算彻底的恩断义绝了。
靠在门背上摇了摇头,沈延生想到了送自己过来的司机,司机要是等久了不见自己出去,一定会有所觉察。这是不是就表示自己不会一直被仇报国这么关下去呢。他就是随便的找个人说也好,随便找个人,等那个人看出蹊跷便一定会来这里救自己。
这样想,他心里也有了别种希望,他不想结局是自己就此屈服当了无用的傀儡,也不想困在这里做个不明不白的死鬼。他还这样的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还有虞定尧要好好补偿。
他该做却没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多,该说却没有说的话,也有很多。
他想自己大概应该去找赵宝栓问个明白,问他到底是打算娶那个孔小姐,还是继续的准备同自己好下去。他要是愿意好,那自己就会理所当然的觉得开心。他要是决定娶那个孔小姐,自己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小气。喜酒就算不吃,红包总是要让人去送一个的。越来越远的想着那些事情,他渐渐开始走神,走到快要迷失,眼泪也吧嗒吧嗒的掉下来。雪白的墙壁让他无法做更加理智深入的思考,感性的操控之下,他所有的想法与反应都是接近本能的。他想赵宝栓可能要离开自己,就难过的受不了,这比仇报国的背叛与囚禁还要厉害,是无法让他冷静的现实。哭得厉害了,他抽抽噎噎的又把身体扭过去敲着门,拳头砸得门面“噗噗”作响,他也丝毫的感觉不到疼,因为心理上的疼已经占了上风,这样的痛苦之中,皮肉之苦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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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府门外,此时天早已黑了大半,司机在这里等了一整个下午又等过了一顿晚饭的时间,早已是饥肠辘辘。他很想到附近的市场上去买点东西来吃,可又怕先生出来了不见他心里生气。先生最近烦心事多,夜里睡不好,茶饭也吃不香,要是发起脾气来,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的平息下去。于是忍着饥饿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些呆不住了。下了车子走到门口去,他敲了敲门。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来了,不过只把那门开了一道缝,来人从缝中露着半张脸问道:“什么事?”
司机踮着脚往他后面张望张望,陪着笑脸说道:“我在这里等我们先生,他下午就来了,这会儿却还没出来,你看我等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能帮我找点东西来吃么?”
开门的横了他一眼,回道:“要吃的你不会自己去买?”
司机说:“我是怕先生出来了我不在,他就要生气了。要不你帮我进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什么时候出来,要是来得及,我就去这附近随便找点吃的。”
开门的人想了想,觉得他这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于是说了一句“等着。”就又把门给关上了。
司机站在那油漆得光可鉴人的大门前继续饿着肚子等,所幸这一次并没有花去他更多的时间,开门的人片刻之后就回来,重新在他面前开了一道缝说:“你们先生正在和仇旅长吃饭,还喝了点小酒,今天晚上不会回去了,你要是肚子饿,尽管的自己找吃的去,等到明天我们旅长会亲自派人送他回去。”
司机一听,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沈延生和仇报国的关系说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好,怎么忽然的就吃饭喝酒又留宿了呢。不过这人际上的事情一天一变,他又不能冲进去真找先生来证实,于是讪讪的对着那个开门的笑了笑,转身走掉了。
等他拎着卤肉与冷酒回到自己家里,门房第一个迎出来,见他只有一个人,便跑到汽车边去往里面看,车子里空空的,并没有沈延生的影子。于是回过身揪住了正要往后面走的司机,问道:“先生呢?”
司机说:“先生去仇旅长家吃酒了,说是今天晚上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