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定王忽然对声色犬马失去了全部的兴趣,文镜想邀请她登高品茗,却听说她跑到玉垣书斋去了。
很久之前,在她们年少时,曾一起在东观念书,姬日妍和她都是林规林履恒的学生。林老帝师乃一饱学之士,桃李满天下,而今玉垣书斋的斋主就是她们的大师姐。
文镜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到访玉垣书斋的时候,姬日妍正盘腿坐在地上写字,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周围花簇簇围着一群少女争相观看。“哪找来的好墨新笔,叫我们四娘写得上头了。”文镜揣着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姬日妍的字很好,她的楷书是太皇亲自教的,比一众姊妹们多学了两年,打下了相当夯实的底子,又有林老帝师带着她仿古看碑,摹了少说有万张,写得筋骨遒劲,力透纸背,相比之下,皇宫内院多少御用的艺者,便显得虽工亦匠,但有些油了。
“哈哈,我去拜访大师姐,走时从她书房里顺的。”姬日妍写到一半,搁住笔,回头环视了一圈,道“一会儿你们师母问你们瞧没瞧见,都说没瞧见,从来没见过。晓得么?不然她要拿扫炕苕帚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哦,涤非,你来了?”
“嗯。我来了。”文镜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前一摊子花笺中的内容,笑着问“从前我们读的《恩煦卿娘集编年笺注》,而今你还能背吗?”
“少时所读,终身不忘。”姬日妍很有些感慨,拨开身边两个姑娘,让给文镜腾个地方,拉着她坐下,对一众学生介绍道“这也是你们的师姨。文镜文涤非,而今已是函谷叁关巡抚侍娘,朝中二品大员了。她年初刚刚调任过来,此前在皖北十四道巡狩了两年。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吧?”
十几岁的小姑娘们跟姬日妍打成一片,玩得很好,当即纷纷行礼,各个儿脸上青春洋溢,笑得满面春风,一时之间,连文涤非都有些恍惚了。读书时,林老帝师请她时任御前中令和五经博士的同年来东观讲学,也是而立过半,不惑未至的两位卿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片刻,文镜感慨道“这个岁数的小娘,就像雨天拔节的春笋,一眼没看住,已是竹影摇曳、亭亭如盖了。”
这是当年五经博士说她们的话,姬日妍与文镜相视而笑,姬日妍忽然想起旧时,道“那会儿跟咱们一起念书的还有姚家的小幺,而今已是京兆尹了,是不是?妮子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生抄了一首‘望几点、渔灯隐映’,一个字也不改。老帝师说真好,舟人长年行役,这是一苦。”
“对,对。人后寂静,孤舟独处,这是二苦。一夜去程,乡关无处,乃是叁苦。她还美呢。”
“暮春怀归,落魄江湖是四苦。江天过雨,名场失意是五苦。还有第六苦,问是哪一苦。”姬日妍还没说完,拉着文镜的手,两人埋着头笑,周围几位小娘好奇得要命,一直催她快说。文镜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老帝师说‘生吞活剥,偷人文章,事剽窃,全无学术,被师母用戒尺打了十个手板,这是六苦’,把妮子吓的。”姬日妍一个劲儿地拍她,抢着要说,道“后来中午,肿着个左手出来。来接她的是不是她小爹?比她大个五六岁,心疼得眼泪汪汪,说‘千金洗了饭吃手,吃了手洗饭’,把她恼得原地跳脚,嗷嗷直叫。”
玉垣书斋中盆栽绿草,瓶插红花,管弦讴歌,绮罗珠翠,正是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此刻欢声笑语。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姬日妍来了兴致,又要赋诗。她的字写得好,诗很一般,京师重镇养出来的亲王,要么宝钗贳酒,要么花前拾翠,再喝一点点酒,举杯傲游天上,南天门前戏仙郎。难能可贵是她天上地下浑玩,末了总不忘记颂圣:女儿如此开心!都是因着娘的功绩!娘好!
太皇总说她最不爱读姬四的诗,白纸黑字,‘娘’个不停,看着闹眼睛。好好的一个孩子,策论也正经,文章也瑰奇,但怎么一写诗就真情实感地要娘?话是这么说,太皇脸上总是笑笑的,姬四惦记她,她心里舒服。
当时明月在,云随雁字长。人情似故乡,清歌莫断肠。文镜原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这番触景生情,见了姬四,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姬日妍又何尝不是,早先因着决意要鸩杀钦犯,心里有愧,不敢见涤非,怕涤非怨她,一直忍着。后被涤非堵在员外府邸,发现还是旧情更胜一筹,自己先前的百般忧思都是无趣,是把重情义的涤非给辱没了。她二人年近不惑,春如过翼,日子只是看着长,过起来其实很短,奔着半百就去了。别后相逢,舞低歌尽,犹恐相见似梦中,见一面就少一面。
待文镜拜访过大师姐,又坐了一会儿,二人便携手与之辞别,从玉垣书斋出来,沿着山路慢慢行。
时至昏黑,山风呼啸,姬日妍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林老帝师谈说古今事,免不了要说些鬼神奇怪。叁娘恁大个子,那么厚的背,那么薄的胆。是谁来着?从廊檐底下走过去,风吹纸窗,拂了蜡烛,叁娘的人已经窜到百步以外,连剑都拔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