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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万物得时天女大阅旧恨往矣水潦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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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安追不是无缘无故派遣瓦克达雌鹰作为使臣的,雌鹰和弟妹之间另有一层关系,旁的人不知道,姬日妍知道。洪姱起兵前将此事告诉她,并让她趁早杀掉北堂岑。她说:这个人有自己的道德,不是一把好刀。更何况她孑然一身,上无老母,下无幼女,心如死灰,无所谓自己是否幸存。你用她,迟早要吃大亏。

那是逼宫的一月前,姬日妍确想动手来着,如果不是太皇密诏唤走北堂,打乱她的计划,她的好弟妹早已因为误食大闹羊花而死于呼衰。即便是性情洒脱如同姬日妍,也绝不能容忍掌兵的重臣既有仇恨又不失道义,面对敌人心生犹豫。她姬四到底是个亲王,打心眼儿里不在乎疮痍满目的战士会不会变成人性泯灭的刽子手,也不介意弟妹昨日受害,明日施虐。她只希望她的好弟妹可以冷寂下来,变得像刀锋一样冷,像金殿上的宝座一样冷,那样她才能契合帝王的政与治所该有的面貌,才能堪用。

说起来,她和洪姱的失败有一半原因出在函谷郡公身上,那会儿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把锡林往外摘,一气儿毒死不就行了?狠一狠心,舍了儿去,雪胎不至于找不到机会下手,一拖就是十来天——想什么呢?姬日妍忽然回神,愣怔片刻,连连摇头。年岁渐渐上去,心也软了,没有弟妹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老来将至的姎妇,家里家外屁事一堆,一定要懂得彼此关爱才行。

“一会儿见了侯夫婿,代本王言,先生金安。姐弟之情不可疏之,天理所归啊。”姬日妍嘱咐完就将轿帘放下,也不管里头的许含玉有没有要说要问的。

亲王携两名世女擐甲出行,锣鼓喧天,前方有人开道,净水泼街,口呼大小军民人等齐闪开。天色刚蒙蒙亮,也没有小贩出摊,都挑开窗牖瞧热闹。见定王身披绢甲,骑高头大马,头戴玉顶金冠,肩披织金蟒袍,腰束玄黄双色丝绦,挂玉佩香囊,配斩马剑,坐姿格外挺拔,一改往日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纨绔样子。

倒也不是姬日妍想端这个架子,贴罢了秋膘,捍腰显得很紧,若是放了量则显得松垮,不好看。陛下瞧她跟个没有精气神的饭桶一样,在肃使面前丢了天家颜面,回头要问责,她可承担不起。得亏绢甲是纸做的,轻省得很,她早上少吃两口,也还能穿上。

到了北苑郊外,姬日妍翻身下马,许含玉乘坐的车驾绕到中军帐左侧后方的小帏帐里。大抵是长秋宫四名男官先行一步,徐将军在帐前护卫。姬日妍略瞧一眼,相府和大将军府的车驾也都在,七位寺卿的官眷自然不能缺席,京中凡三品以上命夫应当是聚齐了。南北卫军按阵营分列,虽知道比往年多,却因站得十分齐整而看不太出来。

御前中令早已在此等候,帏帐外伸手烤火的是宋珩宋子佩,她穿着银狐大氅也不暖和,一旁的肃使四脖子汗流,早已把袖子都撸到胳膊肘上,简直不像一个季节。姬日妍笑着拱手与同僚寒暄,迎来送往嘛,都是卿娘间的礼数,她的余光倒是没有把肃使漏出去。

不然怎么说龙马成了大事,她为人性狠戾,当断则断,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姬日妍看过龙马的尸体,也不能完全说是矮,就是体量小,从头到脚都很小。弟妹在旁痛哭嚎泣,死去活来,她的遗容倒是俨如安枕,永远定格在生命将失而未失的静默瞬间。那场景始终留在姬日妍的脑子里,以至于昨天第一次看到肃骨介·佳珲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跟猞猁差不多大的娘,生出个豹子似的姑娘,这也由不得姬日妍不对龙马心生敬畏。在生死的一体两面之间,她是多么悍勇的人王。

余光瞥见佳珲和空猗向她走来,佳珲的女儿达春在旁戒备,神色相当机警。这个叫空猗的随行珊蛮倒还好一些,有个人的模样在,只是颈子上一道猛兽的抓痕增生得厉害,浮涨的糜红色醒目异常。佳珲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左手缺两根指头倒不怎么要紧,她那张脸一看就被人狠揍过,断折的眉骨与颧骨畸形愈合,长得很有些歪,眼珠大概也是因此没有保住,嵌填着打磨光滑的淡黄色义眼,似乎是某种兽骨。宫侍哪里见过这种野蛮的女人,都很害怕她,不敢服侍。昨天黄门饮宴,有个年轻的小子被她吓得浑身僵直,哆哆嗦嗦地进酒,满杯的琼浆玉液,递到佳珲手边就只剩一半了,她还因着视觉受限看不着,那小子跪在地上直哭,把姬日妍乐坏了。

夷人行礼大开大合,中原礼数俨如玉兔捣碓,译官在前头行礼,二人跟着比划。少帝无此要求,是肃使为表虔心,主动遵循别式,进退之礼,行列之次,有样学样。姬日妍笑着受了,也依次还两个回去,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饶是多年待诏听宣练出来的定力,也架不住身旁有虎狼。前方远远传来鼓乐,姬日妍一眼看见天女大驾,如蒙大赦,两步抢上前去。

虎贲军狸皮白首以威不虞,前后奉引卿娘二十,少帝居中,身披赤红绢甲,左有太仆寺御驾,右有虎将参乘。那山一样的体量还能是谁?往车里一坐,恨不得将少帝遮蔽得严严实实,别说刺王杀驾,就是想目睹天颜都没那么容易。姬日妍抱拳拱手,一躬到地。

弟妹今日罩袍束带,寄甲拦裙,简直有少帝两个厚,三个宽。姬日妍真不知道她那一身重甲是谁帮着穿上的,戎服皮靴,护臂吊腿,锁子内甲,护心宝镜。金明光的札甲底下是直身战裙,捍腰革带束在胸下。她腰悬战马剑,披膊上铸嵌一对錾金镶宝的兽首吞臂,肩披墨色直帔,满幅的蹙金麒麟,这一身没有七十斤也有五十斤。

文武群臣与肃使依次见礼,少帝车驾亲御阅武。校场四处各有通道进军,左右厢分立三军,以北为首,相隔三百步,树旗帜为军门。如今不是战时,常置将军只有车骑、云麾,二人各领一部,另有奋威、扬威、立威三将,是京中武官考校后选拔上来,督导大阅,阐扬勇猛,阅后主动褫职,无有实权,可保留名号寄禄三年,此为杂号将军。东明门司马宿卫宫掖,授材官将军,领良家子弟营。

阅兵开始前还有一段流程,相当复杂。少帝的车驾坐北朝南,黄门侍娘恭请少帝下车入帐,北堂岑将少帝送入帷宫,跨马起行,横穿校场,停于东侧,面向西方。大典客将肃使引至北门,姬日妍也记不得自己要往哪里站,就跟着宋子佩走。

人群动起来,明显要折腾一阵,校场外已聚集了很多人,京师百姓争相观看。北堂岑的目光遥遥落在佳珲身上,也不好说这叫腹心相照还是贸首之仇,佳珲显然也正在看她。说来也巧,她和佳珲是同年生人,她的斑儿和佳珲的敏娘达春也一边儿大。上次见到达春,她还是个不怎么长头发的小秃瓢,跟个地出溜一样在折兰泉部的驻地乱跑。北堂岑站在原地没有动,刀焰已被鲜血扑灭,望着达春受惊过度,又哭又叫跑回佳珲怀里,佳珲抱起女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阔海亲王对她寄予厚望,本以为她能彻底斩断龙马之左前蹄,庆功宴都已摆好了,没成想看着她被监军五花大绑地押回来,说眼睁睁放跑敌将,登时气得血灌瞳仁,踩着脸兜头一顿鞭子。阔海的长女彼时已经挺大,她早过了为人母者忍不住移情、动不动就心生恻隐的时候,最后因着苏桓并着其他统帅出面才作罢,并没有按照背军论处。不过法不容情,一顿好打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北堂岑看到佳珲忽觉背痛彻心,绝对是让阔海给她打出毛病来了。

大典客引领肃使前往少帝跟前拜谒,行过礼节站在西北位置。少帝首肯之后,奉礼官先吹法号,随即军中吹大号三遍,左右两军击鼓,响彻云霄。北堂岑复又起行,在中军位置勒马,有司偃旗息鼓,六位将军立于本军中军,各营、部将军站在旗鼓之东。

“今行大集校阅,以教人战。各部进退左右一如军法。用命常赏,抗命常刑。”北堂岑逡巡一阵,拔出腰间玉剑,直指天阙,高声誓师:“吾当敢死陷陈,志每存于去恶!吾当却敌勤王,勇屡见于先登!悲歌百战,不惜此身,封侯青简非吾意,多少英雌废丘!止戈戢武,四海升平,八方宁靖慰圣心,岁禄万石养亲!”

大将军一勒缰绳,战马怒扬前蹄,昂首嘶鸣,左右三军振铎传递誓词,全军击鼓誓师,有司举旗。北堂岑打马行至帷宫前拜驾,奏启请观。少帝降阶上马,亲王随行,百官扈从,步军行阵,左右相搏,飞扬的尘土间两支骑兵队伍相继掩杀而出,声势浩大,可谓是:

娲皇骄儿赤甲怒,按剑一沔生威风。

鼍鼓三声报天女,雕旗交敛照山红。

紫旌黄帜相迭起,金勒绣鞍透骨骢。

百万雌兵叫宫閭,雷吼惊煞娏神梦。

礼毕之后,少帝巡幸赏赐,起驾回宫,虎贲军禁尉随行参驾。北堂岑下令解除戒严,六部将士各自整队而回。她准备在校场北门外等着锡林,遂翻身下马,冥鸿雾豹拥上来为她卸甲,到底还是老了,誓师时勒马扬蹄那一下好悬没把腰给扭了。北堂岑摘下兜鍪,递给雾豹,忽觉一股腥风拂过眉心。

“安巴灵武,母熊之女。”佳珲合着手,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你还记得我吗?肃骨介·佳珲。”

“牧笃里旄林的第二位安追,振翅的鹞鹰。”

娘转过身时已然换了种口吻,语音语调都熟悉,一个字也听不懂。冥鸿雾豹戒备地往外绕去两小步,手已摁在佩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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