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岂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没事就在院里进出,问‘法曹大姨,你家小姑那个侧夫最近怎么样了?病好了么?陛下赏我娘两包龙骨,我娘吃不了的赏下来了,我给大姨拿一包。’一会儿看见兵曹,又问‘老太太,吃饭了么?我吃过了,老太太拿来的野兔子我姐姐带去营里跟同袍姊妹烤着吃了,都说谢谢老太太,问什么时候还能有的打嘴。’
随着冥鸿年岁渐长,先是主簿按耐不住,要把亲儿子配给她。北堂岑说再议,谁料她座前十位曹官听闻此事,也都跟着起哄。是夜仓曹一把推开外书房的门,说‘岑姐,你不能厚此薄彼,主簿的儿怕是比娘都丑,我…’北堂岑莫名其妙,叼着兔腿说‘你什么你?先不说你那没影的儿,终于有谁家的儿郎巨眼识英豪,不嫌弃你顶着张疤脸搂着狗睡觉,呼噜扯得震天响——你能不能穿双鞋?我吃饭呢。’
油嘴滑舌的小妮子,从哪里经过都能惹上狂蜂浪蝶,凭她喜欢谁,勾一勾手就来了。连外人都这么爱她,北堂这个做主母的又怎么不疼?只是她姐姐实在也清心寡欲,北堂岑又没有抚养女儿的经验,冥鸿心里有诉求,模模糊糊的不晓得是什么。她不会表达,北堂岑也没有想到,只当她是孩子。若早知道冥鸿大了,给她选两个小侍放在身边备着,日后做小,又是什么难事?只是正房的人选得好好斟酌,挑个规矩本分的,最好比冥鸿大个几岁,能治得住她。
如此聪慧一个孩子,跟着这么个武妇的娘也是白瞎,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都说她山之石可以攻玉,北堂岑琢磨着跟谁家结亲能给冥鸿找个适合她做的事,叫她的婆母提携,往正道上领她。
越这么想,北堂岑越觉得云鹤没有个好歹。他多大,冥鸿多大,就敢顺着冥鸿的心意在耳房苟且,跟她调戏起来。妮子的玩儿心一经挑唆,哪里还收得住?等她再大些,这十里八乡都被她祸害一遍,等浪女回头早都晚了,什么成家立业、忠君报国,统统都要耽误。
“刚不疼了,让雾豹接出去休姅假,一出垂花门就拧着耳朵骂了个狗血淋头,逃不了一顿打。她姐姐马战能破甲,抡八棱亮银锤的,铁了心是要揍她,我可拦不住。”北堂岑说着叹了口气,道“该。”
雾豹那是什么手劲儿,拧得冥鸿嗷嗷直叫,北堂岑刚想让她轻点,雾豹就说‘也是娘溺爱,就纵着你!在内宅胡作非为,娘的东西你也敢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说罢了,还不忘回身行礼,说‘娘,我带冥鸿回去,妮子骨头要歪,我打正了送回来。’
听说冥鸿挨了姐姐的骂,还上手教训了,云鹤这才抬头,脸上的忧心和自责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省悟了,早干什么去了?齐寅瞧着他,斥道“还看?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好的娘们被你教坏,还有脸在这里挺着。齐府随便拎个小侍出来,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行此无耻之事。”说罢,他又去瞧石古家里的。
石古家里的根本也不抬头,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他钻进去就不出来。他的儿子眼瞧着要被撵,他也没脸继续留在内宅做事,回头怎么面对当家的?都是他没把儿子教好,沾不上半个贤字。若是个好儿郎,就是日后拉出去配人,他也就认了,一心要出头,想攀附家主的年轻闺女,竟做出这样的行为。
看石古家里的就顾着埋头拭泪,齐寅既失望,又体恤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不由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一家子是我从齐府带出来的陪房,是齐家的老仆了。我在外的事务,都是你和石古卖力打理。你二人平时不言不语,做事也光明磊落,怎么你家这儿郎,你却不教的吗?你不教,谁还替你教?”
“先生…”石古家的向来不会说话,就只哽咽着磕头,齐寅看不过眼,把脸扭到一边去。
“云鹤,你今年多大了?”北堂岑忽然开口询问。她语气四平八稳,却让人害怕,透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云鹤挨了家主的打,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畏缩着说“回、回侯姎的话,仆今年二九。”
“二九的男孩子,也应该懂得好歹了。姑娘还没及笈,你倒敢勾引姑娘?”
“不是的,侯姎,仆并没有勾引姑娘,仆和姑娘…”云鹤泪眼婆娑地抬起脸,还想辩驳,北堂岑便打断他,道“你和姑娘怎么?你若与姑娘相仿年岁、两小无猜,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姑娘都还没有及笈,懂什么情情爱爱?你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事么?”
说冥鸿不懂,北堂岑自己都不信。十五岁的姑娘,要两个小侍也是常情,她甚至已不在意云鹤诓骗她,在她跟前推诿称病,只是因着冥鸿行事实在欠妥,很不体面,不是一向的行为。妮子及笈了自然是要先选两个通房的,娘选一个,爹选一个。雾豹原先也有两个,因着不喜欢,回了话以后放出去了。青阳院和湖园的侍人要么年长,要么太幼,朱绣院两个小的入府尚不足一年,还不晓得品性如何。云鹤自恃是石管家的儿,又是跟着锡林陪过来的,笃定自己日后会跟着冥鸿。平日里跟她挤眉弄眼,嬉皮笑脸,就已相当大胆,北堂岑也注意到一两回,却因着冥鸿待人随和亲切,只当儿戏,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这不是打情骂俏、调风弄月,还能是什么?
虽然她这闺女也有错,恐怕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人总有个亲疏远近。而且冥鸿从小就那样好的记性,左使离世时她才五岁,生活点滴至今都记得清晰,雾豹虽比她大,却已模糊了。北堂岑恐怕任何琐碎的小事,在不经意间都能对冥鸿造成旷日持久的打击,故而对她总也不疾言厉色。现下她敢与人勾搭,北堂岑不敢说就没有自身的纵容,为母不教,过矣。
到这会儿,齐寅也大致听出来了,是姑娘行为出格。见家主沉默无言,又不发落,已晓得家主的为难之处。若按着他治下的一贯法度,将石古一家都给撵了,是教坏了姑娘,纵容她胡作非为。有一就有二,再教也迟了。家主为人主母,殚精竭虑,是盼着日后她不在跟前,姑娘能自己立身处世,可她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当家的又无处徇私,就是想把云鹤留在姑娘身边,时刻提醒她有过这一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配到家主的身边来,原本就是应当为她分忧的。旁的事情从来都插不上嘴,终于有一件他能办好,而且这就好似同她养女育儿一般,像极了寻常的妇夫。齐寅面色如常,还端着大房的姿态,心头却撞小鹿,开口道“云鹤,姑娘确是同你一般身份,但她是家主躬亲抚养,无论如何是要脱籍的。她若有疼你的心,何故不去问家主要?待问过医娘,定下时候,我将你名正言顺放在姑娘身边,日后做侍、做小,怎么不行?非得同你在暗室私相授受。姑娘的经期前后,对你临时起意,却也没想过给你什么实在的好处。这不是你巧语教唆,以色相诱,又是什么?你涂脂抹粉,花枝摇飒,穿戴早已僭越了等级。梅婴是家主的侍人,平时日子也不过如此。”
往日里他最循例,不肯让人挑出他什么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想到今天是他先开口,北堂岑颇为赞许地望了齐寅一眼,这也算她今天少有的舒心事。
“先生,是仆没有教好云鹤,劳烦先生苦口仆心。”石古家的一听这话就晓得云鹤还能有转机,他往日不晓得怎么顺杆儿爬,现下也无师自通了,忙抬手把云鹤摁下,说“还不给先生磕头?谢谢先生的教诲。仆实不知道云鹤在内宅是个这样的嘴脸,没有一点规矩,仆和石古对不起家主跟先生。看着往日的情分,先生待云鹤宽纵,可这厮不晓得好歹,也没有脸面,上不得高台盘。他是贱皮贱肉,打得骂得,还请先生不要顾念旧情。”
“多谢先生的教诲,仆知道错了,仆往后都改,再不敢了。”云鹤见父亲这么说,依稀是先生要留他的意思,于是慌忙认错,拜过了先生,又拜家主。
“虽是这么说,石古家的,他犯的事也大。你们是我的陪房,我徇私将你们留下,败了法度,岂不是要乱套?”齐寅瞥一眼家主,见她面色如常,是彻底甩手,全权交付的意思,这才接着道“你今晚就把云鹤领出去,从前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在内宅里的名字不准他再用,赶到二进长史夫婿那里听差,做粗使的活儿。你与石古纵使留下也没脸,索性也走,清点家当,将月钱结了。到底主仆一场,我母亲是你们的老主母,明天临走前,让石古在二进院外书房的廊檐底下候着,我同她说两句话。”
听先生提及兰芳卿娘,石古家的大致明白安排。留下来不能服众也是没用的废物,被大将军府赶出去,整座京师又没人敢收留。先生这是要她们去投奔老主母,否则撵都撵了,何苦再说两句话?正好千金要外放居官,小小姐还在襁褓,姑爷初次育儿无有经验,老主母手边得有用惯的人帮衬。至于云鹤,将他带走也是留个污点在身上,何况他的娘不一定饶他。倒不如改回本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地做个仆侍,跟在姑娘身边操持家务,谁也不晓得他曾干过的事,实是他的造化。石古家的千恩万谢,拜了又拜,拉扯着云鹤出去,往沐院收拾东西,齐寅抬手,令梅婴跟着监督。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齐寅转头去看北堂岑,脸上是询问的神色。他会意极快,体己又熨贴,安排得一一当当,既没有委屈了谁,面上也过得去,不给人留话柄。北堂岑打量锡林一阵,缓缓起身,屋内月色流淌,青砖上长影摇晃。
“陛下的濯龙园,一到八月金秋,有千叶白莲数枝开,令多少贵戚重臣叹羡不已。”四下无人,正度语气间是难得的轻狂,齐寅先是一惊,随即感到怦然心动,神情多少有些羞赧,垂着眸,两手抚住了正度的腰,片刻才抬起眼帘。她缓缓俯下身,迭着两指在齐寅颈项间狎昵地蹭,同他咬着耳朵轻声道“殊不知水芸菡萏只寻常,争如侯姎我府上骄儿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