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早起来往窗外看去—阴天,他想,该死的又是阴天!赖天峖觉得浑身气不打一处来,焦躁、烦乱,无法克制。于是他粗暴地抓过电话,凭着这股莫名衝动向公司请了假。衝动之后赖天峖冷静了些许,接着播给凤文歆招呼一声,承诺隔日会将进度补齐。
掛上电话的瞬间,彷彿开啟了他身上什么未知的神秘开关,前所未有的豁达与洒脱招呼着他,要他成大字型倒回床上「放空」。他是重重躺下没错,可脑中纷乱的思绪却赶也赶不开,赖天峖努力放空着,直到他突然发现天色暗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刚才想过些什么。
赖天峖烦躁地熄灭桌灯,起身将屋内其他所有的灯源通通打开,坐了坐,觉得不太自在,又扭亮桌灯,一一关上其他灯源。
他一定是疯了。
是啊,那叫什么来着?啊啊,对,「冬季忧鬱症」。起因于长夜及长时间缺乏日照,要多活动保持心情愉快,均衡饮食,正常作息。他想,也许他该出门散步,好打败冬季忧鬱的摧残。
一个人的散心也很好。都市的好处就在于道路四通八达,走也走不尽,赖天峖沿着最熟悉的路线而行,先到公车站,再沿着公车往公司的方向走。
街道很热闹,风很冷。他将衣领紧了紧。
他走了很久,并且决定再走更久一点。
赖天峖维持着略急的步伐在心里抱怨着,所谓的「散心」,难道就是这样没有效果?因为他没有感觉到放空,他还是很烦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
他在公司附近的花坛边,遇上了一隻麻雀。
一隻将死的麻雀。
「……然后?所以?好样的,最好是『反正你的声音听起来很间』……好好好,你加班很可怜,我替你送去就是。」掛上电话,楼书寧撇撇嘴,却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下,他旋过身,对着厨房唤声:「诗涵,帮我顾一下柜檯,我有点事出门。」
扎着马尾的女孩应声从厨房探出头,贼贼一笑,「老闆要偷懒,那得请我喝东西才行。」
「贼丫头,要喝什么?」
「嗯……我想想,传奇的珍珠奶茶,半糖,要冰的。」
「我店里的就不好,偏要买外面的?」楼书寧挑了眉,故意问。
诗涵笑嘻嘻地应道:「好是好,可老闆你又不卖珍珠奶茶,我选便宜一点的东西,你还嫌啊?」
「好好好,我们的诗涵小姐只要说起道理天下无敌。先走啦,马上回来。」他边说边抓过外套及脚踏车钥匙,走向后门处。
跨上脚踏车时,楼书寧的心情是愉悦的。
他喜欢衣襬飞扬的感觉,喜欢强风吹乱头发的感觉,也喜欢自己的目的地,是凤文歆的左右。每当凤文歆看到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公司的他,会孩子般扬起弧度,然后恶作剧地将他的头发搔得更乱。
「哟!小毛头,几日不见,你的头发又更有型了。」凤文歆笑嘻嘻伸出手,将他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
「是啊,学长也越来越像无聊的欧吉桑了。」楼书寧道。背景很合作地发出低声窃笑,他挑了下眉,将资料袋塞进凤文歆怀中,「好啦,小毛头得回去工作了,不工作的人没饭吃。」
「唉,欧吉桑也得回去干苦力了。」他们拍了拍彼此,「谢啦,书寧。」
「不要紧,」楼书寧一耸肩,笑道,「反正我也不记得某人有客气过。」
闻言,凤文歆佯做惊讶,「你说的那个某人一定不是我吧?因为我知道,楼书寧超喜欢他家学长,所以每次帮他家敬爱的学长做事都是欢天喜地,不需要他家学长客气。」
于是楼书寧白凤文歆一眼,嗤道:「少作梦,神经病。」
楼书寧匆匆而走。
喜欢啊,他想,比超喜欢更加喜欢。
喜欢到他觉得好辛苦。
楼书寧牵着脚踏车走了一小段路消化情绪顺便振奋一下精神,接着他跳上脚踏车打算到传奇执行另一个任务,才正要开始加速,馀光瞥见花坛边窝了一道黑影,楼书寧抬眼望去,只见看不清脸面的人影蹲在花坛边角,动也不动。
他第一个反应是要上前关心,可当楼书寧看清那个人影是赖天峖时,他不自然地转开头,硬是当做没看见地从旁经过。
他没看到,他什么都没看到,他也不认识赖天峖。
虽然说假装没看见确实让楼书寧很有罪恶感,但他转念又想,像赖天峖这么大的人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他还记得那天凤文歆带着那个人来他家作客,那个人露出的眼神。
激烈的高傲、激烈的愤怒,针对着他脱口而出的恶意。
楼书寧觉得那像一面镜子,以过度清晰的方式映出自己丑陋的嫉妒心—那个他原本以为控制得很好,却在紧要关头激烈叫嚣的东西。
那个人,赖天峖,表现得那么寂寞,然后以那么寂寞的姿态在凤文歆眼前来去,多么卑鄙。他家学长,可是温柔得放不下任何人在他眼前这样寂寞呢。证据便是他认识凤文歆那么久,除了赖天峖,不曾见过凤文歆带其他人来他家吃饭。
嫉妒,他想,能跟凤文歆在一起呢,多令人嫉妒。
于是,迎着风的面容在风中叹了口气。
「一杯冰的珍奶,一杯热的梅子绿茶,都半糖,谢谢。」
取过饮料,楼书寧在龙头左右各掛上一杯,踩着踏板往回骑。然后在经过花坛时,他想着赖天峖应该已经走了吧,所以刻意注意了花坛的方向,可他一眼便花坛边找到那个姿势几乎不变的人影。
楼书寧又叹了口气,将脚踏车停下,终于上前询问:「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闻言,赖天峖抬起头,眉间在视线对上楼书寧时拧了下,没有回应。
楼书寧又问:「你在做什么?」
「……牠快死了。」可怜的麻雀,即将被世界拋弃。
赖天峖的言词听不出情绪,夜色中,楼书寧甚至觉得眼前人连神情都是模糊的,于是楼书寧选择走到对方身前蹲下。他检视过赖天峖放在手帕上轻轻捧着的麻雀之后,将视线笔直地对上赖天峖。
「牠已经死了。」楼书寧说。僵直的身躯,了无生气的羽翊,楼书寧看着赖天峖,指腹顺过鸟儿颈背到翅膀的弧线,一遍又一遍。
而赖天峖就这么盯着他的动作。
「……是吗?」
「是。」
「……喔。」赖天峖终于有了动作,他推开楼书寧的手,将手帕的四个角包覆起来,然后将麻雀放置于花坛的石边上,开始挖土。冬天的泥土既冷又硬,赖天峖在自己的沉默之中奋力挖着,不说话,也不理会楼书寧。片刻后,一双指掌从旁加入他的作业。赖天峖扫了楼书寧一眼,还是不说话。
楼书寧觉得自己铁定是有了毛病,天气这么冷,他还得赶回去顾店,赖天峖又不讨人喜欢,那他到底在这边跟一个不熟的人搅和什么?
可是他就是放心不下赖天峖。
二十隻手指在泥上抠着,为麻雀造出一座小坟。
小坟墓终于完工,楼书寧舒了口气,掏出手帕擦拭双手。想到赖天峖的手帕早已拿去包覆那隻麻雀,他看了看已经沾上泥痕的手帕,再望向赖天峖,说得有些犹豫,「呃,不介意我用过的话,你要不要擦手?」
赖天峖没有接过手帕,只是冷淡而疏离地回应:「谢谢,你可以回去了。」
见赖天峖要他回去自己却看似没有移动的打算,楼书寧望向那人冻红的耳尖,无奈地叹气。他跟赖天峖不熟,真的,遑论这个人还在见面的第一天甩他一巴掌,那个巴掌威力无穷,让他觉得他们实在不必再更认识彼此了。
他们真的不熟,所以他应该丢下赖天峖然后走开,反正也没他的事了。
所以楼书寧把手帕塞到赖天峖手中,告诉自己这样已经仁至义尽,然后他转身去牵脚踏车,走离一两步,又忍不住扭头回来,还温热的梅子绿茶塞到赖天峖手中,认真道:「喝点东西暖暖,你快回家,越来越冷了。快回去啦,快!」说着甚至抬手去推赖天峖走。
被推着走了两步,赖天峖不悦地皱起眉头,却在见到楼书寧那付「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的气势,以及分明写着「自己干嘛要多管间事」却又不得不为的痛苦表情后失笑。他笑得很不客气,语气却是温和的,他说:「楼书寧,你真是个爱叨唸的男人。」
楼书寧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爱叨唸的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认下赖天峖这种莫须有的指控。
所谓的爱叨唸,应该是像他家学长凤文歆在提及妹妹凤芯姚的交友圈时,那种喋喋不休的姿态,他才没有呢。
「你知道吗,」凤文歆咬着叉子,在柜台前对他露出忧愁而苦恼的神情,「芯姚加入剑道社了。」
「不是很好吗?」扫了来作客的自家学长一眼,楼书寧疑道:「你不赞成?」
「我赞成啊,运动社团强健身心体魄又能多交朋友……」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赞成。」
闻言,凤文歆的脸更是皱成一团,「我当然是赞成青春健康又有益身心的活动啦!而且芯姚穿起剑道服也很衬头,只是啊……她最近老是杀气腾腾的,一面喊着什么歼灭色狼一面在客厅练习挥剑,一点年轻小姐该有的模样都没有,还很恐怖,书寧,她这样不等与在说我没有教好吗?!」
楼书寧稍微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客气地笑了笑,「确实是挺可怕的,你没问她吃错什么药了?」
「我问啦,」凤文歆说着咬下一口蛋糕,还是很忧愁,「她说『女人当自强!找上门的碴本姑娘奉陪到底!』云云,然后又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练热了还把t恤直接脱掉继续练,看到这个画面我几乎要当场昏倒,所以就没有问下去。」
「哈!老爸难当!」
「噢拜託!我是她哥!就算我家只有我们两个,而且她有近半的岁月是我拉拔长大的,我还是她哥!」凤文歆忿忿不平地说:「她身为一个称职的妹妹,应该要为她辛苦的哥哥保留一点青春气息而不是将哥哥当成一个老爸!你敢笑?快去给我问清楚,未来妹夫的你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防范情敌可是你的责任!」
楼书寧一点面子也不给,眉锋一挑,懒洋洋地应道:「自己去问,做人大哥哪有那么容易!」
于是,凤某人丢下叉子,直接趴倒在桌上哀怨。
就说吧,楼书寧有些得意地想,凤文歆这种姿态才叫做叨唸,赖天峖对所谓叨唸的概念根本一点也不清楚。
楼书寧垂下视线,看着眼前人停在桌面上柔顺健康的发弧,他柔和了表情,伸出手轻轻捲着那发尾,营造一点小小的亲暱与碰触。片刻之后,他发现凤文歆正在看他,那种视线深沉难解,彷若包含千言万语。他不慌不忙地撤回手和凤文歆对望,是,他怀着一种凤文歆不知道的心思,但楼书寧并不担心这件事被查觉,因为他了解凤文歆,了解这个人不会往那方面想,同时也因为知道自己藏得很好,「自然」得超乎寻常。隐瞒成了他最高超的偽装,有时,他甚至觉得说不定自己从来不爱凤文歆。
因为,如果很爱很爱,真有办法藏得连心痛时都面不改色?
(他想,心痛若是停在可以忍受的程度,那真的就是心痛吗?)
终于,凤文歆打破了沉默,他说:「楼书寧,我有一个秘密,你想听吗?」浅浅的笑意,深沉的眼神,凤文歆鲜少如这般连名带姓地唤他。
「你说吧,」楼书寧说,半点犹豫也无,「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五个十个,说吧凤文歆,我在这听着。」
凤文歆咯咯笑着坐直身子,「楼书寧,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楼书寧痛得几乎要呻吟出声。没问题的,楼书寧自我安慰着,就算痛,也是可以忍受的程度。「那是谁,凤文歆?」他问得轻飘飘的,并且自觉像个白痴。不需多问,还能是谁呢?那个谁定是叫做赖天峖。
岂料凤文歆双手一摊,却说:「问得好,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先生先生请教芳名,我对你很有兴趣……这种话他当然是说不出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他甚至不算认识。」
不是赖天峖,楼书寧想,居然不是赖天峖,那么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谁?
楼书寧做了一个他想过但从未实行的举动,他绕过桌沿张臂一揽,将凤文歆抱了个死紧。
「秘密说完了?」抱人的人开口,语气疑似有些无赖。
被抱的人低笑数声,将眼睛闭上,「说完了。」
「所有人在出生时都是双性恋,凤文歆你要知道,为你所爱,何其有幸。」
「书寧,这听来似乎有点偏颇。」
「就算我护短,也是句句肺腑。」
「书寧。」
「什么事,凤文歆?」
「是,一直以学长称呼我,总是生疏了点。」凤文歆又笑了几声,「书寧,你为什么哭了呢?」
楼书寧浑身一震,急忙退开用袖子遮住脸面,他的肩膀在颤抖,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不要难过,凤文歆,请不要难过,喜欢谁都是没有错的,你很好,值得任何人喜欢。」
语落,换楼书寧被抱了个死紧。「要哭的人应该是我吧?看你哭成这样。」凤文歆将下巴靠在自家学弟的头顶上,幽幽开口:「书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和他,甚至不算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