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天的招标会,顾盛廷把后面的工作都推了。
他们早早在天丽订好包厢,准备狂欢,可现在只有李宇和马旭如常前往。
从大厦出来后,顾盛廷也没有回静和,独自坐在办公室。
日落无声无息,整栋大楼都熄了灯,只依稀透进来些外面灯火辉煌的残影。
他在黑与光狭窄的缝隙里,被浓浊的白雾笼罩。
脸上那道细小伤痕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越拉越大,空调的冷气一吹,干裂的血迹就撕扯着肉,痛入骨髓。
唯一亮光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地海工程的施工计划图。
一切都蓄势待发。
可现实是,他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道盯着屏幕看了多久,他的目光才缓缓下移到散落在桌面上一张张印满黑字的白纸。
干涩刺痛的眼球无法短时间内适应黑暗,他缓了很久,等那阵泛恶的痛眩感消失了,抬起无力的手把那些纸张拿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端详许久。
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躁郁变本加厉扰乱他的思绪。
这些文件上面涵盖了招标计划书的所有内容。
顾盛廷闭上眼睛,漆黑的眼前浮现出今天在招标会上的一幕幕。
杨展势在必得的出价,李宇发怒几乎毁掉现场,马旭对杨展的出价只比他们多出百分之一的质疑……
脑海里不停响起那句话。
“他只有多出百分之一的能力……”
“要是他能多亮一些底牌,他比谁都更想把戏演全……”
一句句阴沉沉的讥讽,像魔咒挑动蠢蠢欲动的神经。
只在一瞬间,他头痛欲裂。
一挥手,满掌文件化作无用的纸屑,纷纷扬扬飘落。
“操!”
他突然站起来,猛地抬起电脑,连着线,狂砸许多下。
直到空气中只剩下粗烈的喘息声,他随手一扔,重重向后倒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骂过脏话,没有如此狂躁做出毁物行为。
浮沉商场,在波诡云谲的名利斗兽场中,最需要一个“忍”字。
不再是校园时期无畏无惧的毛头小子,一腔热血说干就干。
招标会现场,他在李宇和马旭面前紧紧收敛,或者说,他根本来不及爆发的狂怒——此时此刻,休眠的火山苏醒,把他的世界烧得寸草不生。
阴暗的残火,无法扑灭。
为了地海工程,他从一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
和李宇与马旭的合作,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它。
这也是他和李宇重逢后双方敲定的第一个合作,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在那样艰险又迷幻的环境下,他如何能做到暂时隐匿和李宇过去的芥蒂。
打消李宇的猜忌、争取获得李宇信任的同时又要说服他投入大量金额参与这一系列的工作。
一切都很顺利,任何人看来,天普势在必得。
他、李宇和马旭,他们叁个人,任何一个缺失了“地海”,几乎可以等同于掉了几十斤肉。
除此之外,对于他而言,更无疑于砍掉他的四肢。
他的计划里,只有和李宇一起拿下地海,并且让李宇拿到最高利润——赚得盆满钵满,他才能彻底赢得他的信任。
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资本和保障借助李宇的力量拓宽日本市场。
这是其一。
其二,在后续项目跟进过程中,他时刻准备抓住时机套牢李宇的资金链,在一个最佳时机,全身而退的同时一举端掉李宇的黑色产业链。
虽然对于这些计划,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更没有十分周全的计划。
可现在仅仅是出发的第一步都没迈出去。
对于他而言,无疑是致命打击。
被遗忘在一旁的手机像雷鸣闪电,惊醒了绝望又颓丧的他。
她的来电显示,第一次,没有成为良药。
第一反应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她。
更不想把工作上不好的情绪迁怒到她身上。
他给过她保证,只要一年,就可以把一切都解决。
给她一个交代,帮她把华杰的事做个了结。
甚至是,可以给她一个——他早有计划的,一场盛大的婚礼。
同龄人都还觉得没放浪够,就算要结婚,新娘子也都是家里安排好的对象,无趣得很。
可顾盛廷想结婚了,非常想,只想和她结。
似乎只有把关系尽快稳定下来,他才不用担心八年前毁天灭地的分离随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送戒指只是第一步,他知道他需要做更多套牢她的人和心。
可现在他亲口给出的期限,成了一个无望的数字。
顾盛廷没有接,躺在椅子上睁眼望着天花板。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几乎要把人吸纳。
“你的意思是,杨展事先知道了咱们的底牌……”
马旭的话毫无征兆响起,挥之不去,一遍遍回荡。
铃响安静不到片刻,又响起。
她是个执着的人,如果想找他,一定是要打到他接为止的。
就像当年,她骑着电动车横冲直撞,跑遍整个城市都要找到他,说个明白。
顾盛廷心头触动,眼睛有不适应的湿意。
坐起来,双手也像被禁锢似的,动弹不得。
眼前是一层层无望的黑,他置身其中,第一次,产生了被黑暗蚕食的恐惧。
为什么偏偏是杨展,为什么杨展的出价只比他们高出这么一点,为什么那天晚上一直不闻不问的她突然试图让他放弃和李宇的合作……
顾盛廷猛地站起来,碰掉一大片物件。
他抓起外套和手机,踩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头也不回走出去。
和李宇等人在天丽一夜狂欢。
酒精真的有麻痹神经的毒力。
不见天日的欲仙欲死,好像是他们中标,值得庆祝。
范媛媛后半夜过来,和一群男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待到天明。
如果她不在,或许顾盛廷会和李宇他们一样,左拥右抱,纸醉金迷。
她来的时候,刚好听到马旭劝顾盛廷也挑几个人。
马旭油光满面,笑得一脸褶子,完全把下午的愤怒和羞耻抛到脑后。
原本范媛媛还忐忑顾盛廷会像往日一样不拒绝他人的怂恿,可他没说没做,也像没有看到她。
最后还是李宇开口招呼她过去坐下。
一群人喝得颠叁倒四,神志不清,顾盛廷躺在角落,时常像昏睡过去。
要撤退的时候,李宇突然问领班:“你们这不是有个叫'央央'的,怎么昨晚没见着。”
顾盛廷眼皮微动,模糊的意识奋力挣扎,耳朵灵敏一动,想要听清李宇的话。
因为他始终记得,叶一竹上回向他打听任心的情况。
“李老板,她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了。”
范媛媛才没兴趣听这些,就连包厢里的女人走出去时,她都是一脸厌恶,可又不能当着李宇的面表现得太明显。
她叫醒顾盛廷,让他搭着自己起身。
“她请了多久的假?”
李宇是难得清醒的人,比起平日,蜡黄脸色上浮泛有几分正肃的杀意。
“这……我也不太清楚。”
“滚出去。”李宇把烟掐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低吼怒斥。
领班吓得屁滚尿流,话都没敢多说一句就跑了出去。
范媛媛其实也一直惧怕李宇,四周静得出奇,李宇又这幅模样,让她不自觉往顾盛廷身上靠。
“走吧。”
顾盛廷没有拿开她的手,缓缓坐起来,用手揉了揉鼻梁。
他的身子很重,范媛媛拖着有些费力,到门口时,卫州的车已经停好了。
“宇哥,回见。”
其实旁人根本分不清顾盛廷是醉是醒,他走得摇摇欲坠,可临了却不忘回头和李宇打招呼,口齿清楚。
李宇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宽慰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杨展不足为患,我自有办法。”
知道他们在说地海工程的事,范媛媛怕又触到顾盛廷的伤疤,多看一眼都不忍。
须臾,顾盛廷勾起嘴角笑了笑。
李宇意味不明看着顾盛廷,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弄得范媛媛有些一头雾水。
正要上车时,李宇又叫住他:“你可知道我刚问的央央是谁?”
顾盛廷愣了愣,坦然笑笑:“程褚那小子的烂桃花。”
李宇开怀极了,顾盛廷不动声色盯着他,似乎和他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笑声未了,李宇就含烟用鼻音感慨:“是老熟人了啊,听晓玫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烟,顾盛廷不紧不慢给自己点上。
肺里一阵清凉和辛辣交织涌来,激得他猛地皱了皱眉。
“我看到的时候,也不敢相信。”
范媛媛只觉得他们在打哑谜,一次次要走都被打断,她有些不耐烦,猛地跺了跺脚,赶走该死的蚊子,却引来他们齐刷刷的目光。
李宇低笑:“行了,不打扰你们俩了。”
说完,他又看了眼范媛媛,含笑颔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上车后,顾盛廷自顾躺下去,忽然开口:“卫州,车上还有清凉油吧。”
“有。”
卫州拿出一小盒东西伸到后座,顾盛廷睁开眼看她。
范媛媛后知后觉这是给自己的。
她接到手里止住了挠痒的动作,正想说话,顾盛廷再次合目不语。
她满腹不解、委屈,又心疼他昨晚一瓶瓶冰冷的高度酒灌下肚。
昨夜全场除了那些陪酒小姐,只有她一个女性。
顾盛廷每次躺在一旁,就有人想趁机灌她酒,可这种时候,他总会睁开眼坐起来,不动声色打消那些人的主意。
“哥,回哪儿?”
卫州迟迟没有发动车子,但顾及范媛媛也在,没有直接问他是不是回静和。
“先送媛媛回去。”
他难得体贴,范媛媛倒不情愿起来,跟他闹脾气。
“我都陪你一晚上了,不差这几十分钟,你现在这样子,我要亲眼看你回去才放心。”
顾盛廷动了动手指头挠鼻尖,斜眼看她,笑得虚无缥缈。
被他痞痞的笑直击心灵。哪怕他穿衬衫打领带,可这昏暗不定的一刻,让范媛媛仿佛看到了教学楼下穿校服的少年。
别人都说,鼻尖有痣的男人,是风流多情种。
“回静和。”
卫州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顾盛廷再次闭上眼,不说第二遍。
清晨天光微亮,街上空荡荡的,车子一路畅通,不到叁十分钟便抵达了城郊别墅区。
这个时间回去,可能会刚好碰到去上班的叶一竹。
或者她停在外面的红色跑车。
可顾盛廷就像全然没有考虑到这些,路上还微微打起了鼾。
倒是卫州紧张了一路,生怕是顾盛廷喝多忘记了什么,回头闹得不可收拾。
可庭院空荡荡的,没有车辆,也没有除了顾盛廷之外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卫州长长松了口气,急忙下车接顾盛廷,拦住了正欲下来的范媛媛。
“我来吧,范小姐。”
顾盛廷看到空荡荡的草坪,怔了一下,心也莫名被人挖走一块似的。
紧接着,他又不自觉往卧室方向看了一眼。
他推开卫州,神色疏离,十分清醒,像高高在上的独裁者,不想和人接触。
“送她回去吧。”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范媛媛歪了歪脑袋,提醒她:“后天的宴会,我让卫州去接你。”
一句话,哄得人乐不思蜀。
门锁扣下,门外发动机的声响渐行渐远。
他把钥匙随手一扔,发出清脆的回音。
拖着沉重的身躯低头往前走,昏花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对黑色拖鞋。
几乎是同时停下。
他缓慢抬眼往上看,纤细的脚踝、笔直匀称的大腿、细腰……
黑色短裙,绿色的露腰背心,外面还披着一件深色薄衫。
比起浑身烟酒味、衣衫不整的他,她精致美丽不可方物。
顾盛廷抬腕看表,虚虚开口:“还这么早,周芎川应该付给你更多工资,改明儿我和他说说。”
说笑着,他自然而然走过去,想凑上去抱她。
却徒然被沁人的香气惊醒。
动作及时止住,他抬手摇摇晃晃往旁边退了几步,“我不碰你,不然你也该臭了。”
叶一竹眼神淡淡注视他,陈述一个事实。
“你一晚上没回来。”
他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猛按几下,手一松,应声而落。
“没电了,昨晚喝得太高兴。”
对摔出裂痕的手机他没有丝毫疼惜,更在意她的冷漠。
这次说什么,他也要抱上她,唇在她耳垂那来回游荡。
“别生气,别生气,宝贝……”
本来只是想轻轻碰一下,可一靠近她,浑身疲倦都往上涌。
还有积压到失去了存在感的悲愤。
扔掉手里的衣服,他全心全意搂她,吻变得急促。
“我爱你,叶一竹……”
浓浓酒精气息渡过来,他像醉得很彻底,说胡话似的无意识一遍遍表白。
“没有中标,还这么高兴吗?”
遥远得像从梦飘来的声音钻进耳窝,在他摇摇欲坠的心底落地生根。
所有亲昵痴缠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等了半天她的下一句话,可世界迟迟无声。
说实在的,她这句话,比起以往她一贯的嘲讽,似乎流露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难过的情绪。
可他不能忽视心底被打压了一整晚,又在清晨被她虚无缥缈的一句话撩起来疯狂滋生的邪恶苗头。
还是舍不得离开她,顾盛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蹭了几下,自嘲:“那也总不能要死要活的。”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次换作是他哑口无言。
“我怕自己不好的情绪牵连到你。”
他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是谁中标吗?杨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