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夫人围了后梁帝,白狼侯围了臧夫人。息再觉得好笑,和晏待时旁观,决定多花一天时间,将主力军迁至城西,趁他们内斗,攻陷一座门。
“我回去了,辛苦你一晚,”他和晏待低语,“鸡鸣时没有信号,就强攻郡治,占了广阳大宫,把人往东赶。”
晏待时一样的想法。两人这些天都不睡,望着喜楼,彼此又少话,被士兵围观:“二位矛盾了?”
离别夜,息再和晏待时闲谈:“去年赴西北的使者名叫公孙远,据他上表,西北诸部一心,只有大严国有变事。王出逃,王弟造反,屠杀了代山的牧人,还断了山路——等这边战事结束,你要回国,不能走旧路。”
“多谢。”
息再不说空话,战前忽然讲未来,让晏待时留意。
“息再,”一人准备回郡中,另一人叫住他,“多谢,但西北的事,不用你费心,这边结束,我会带他们回家,一个大严,不能奈何四十五国。”
“殿下,”息再习惯敬称,“西北众部手足情深,对殿下来说,渐渐重要了。再有几岁,还会有人记得殿下刚出灵飞、孑然看月的样子吗?”
两人当中有树。虫子秋死,簌簌落。男子吐息在叶间:“我想,只有我与文鸢公主记得。”
上次矛盾,时隔多久,又是息再主动提起文鸢,不知目的。
“殿下也是人,此情消,彼情长,或许会在某天对待兄弟子民,胜过对待公主。”
“不会。”晏待时皱眉,要否定他:与文鸢的事,不用他人揣测。
但息再替他答:“知道殿下要说‘不会’,那就好。”
“无论如何,我会带她走,”息再远去,晏待时在小丘上,“息再,她不是你我,本不该进灵飞,你明白的。”
息再攥紧手。
他走过浅陂,有积水,倒映天。今夜是个灿烂夜,长河与星列,多少年壮丽依然;小时候息再露宿,看长河高而远,是天官主位,现在行夜路,也会觉得长河寂寞。
广阳街上无人。
省中军攻下内城之前,百姓就逃往大宫,如今这里还剩下谁,息再很清楚。他向喜楼去,就有人从街边窜出来:“什么人。”
“流民。”息再经过这群游侠,却看到他们人手一把刀,有的还提斧。不错的武装。
他停下了。
今日为利、明日为义者,不能同谋。息再原本认同文鸢的话,但形势当头,又有不知死活的小女子被囚禁……欲速的人,终于还是问游侠:“广阳大宫临危,怎么不趁此机会捉住皇帝。”
天黑,游侠光看他身形俊而风流,猜到他不是流民,而是化为流民的某人,都在戒备,等他转身问话,立刻有人拿刀逼迫,却被他拦断手腕,夺了刀。
息再好久没动手了,把人打得吐牙齿,又耳鸣;他自己也被其同伴用刀斧所伤,两肩都在冒血。
他拿刀挟人,退到下一条街,又扔了刀,赤手打人。
那人很有骨气,暴力之下,歪了脸颊,也不求饶,反而和息再玩笑:“当你是个美人,原来很有手段。”息再凑近:“当你是豕,只能炼油,没想到会说话,会使刀。”那人吓一跳:“这是哪里的街巷子,比我们还粗俗?”
息再反而愉快了,压着他打,让他再叫几声街巷子,抬手落手间,带起人的热血。
“我会带文鸢走……文鸢不是你我,本不该进灵飞……文鸢……”
他咬出满口血,几乎将人打死,才甩手在一边;粗俗是他,美人是他,上戴银河、下领九土的也会是他,不过是文鸢,不过是一位公主:他手里还有多少可用之子。
重伤的两人大喘气。
游侠撞一下息再:“高士,你哪里人,好身手哇,只是下次别这样了。容貌俊,却生大气,失了格调!怎么,被心爱的女子甩了?”
息再勒得他窒息,才问:“你们头领不久前回来了,对吧。”
游侠本来嬉皮笑脸,闻言白了脸色:“是,你,你怎么知道?”
“让他,”息再两肩的血,浸满整条衣袍,“让鞠明下过来,就说他的仇人在这。”
鞠明下来了,身后有刚刚到达的鞠缙至,并一架板车。
明下用火炬照遍息再,确认是他,上去就要踢。
有人跳下板车,挡在息再面前。
息再意外。
“在传舍,我被你羞辱,那时我明白了,要救燕国,只能靠自己,离开中山时,你既然放了我,我就要当你的面争一口气。”鞠明下拨开那人,示意将息再抬走:“你跟着我们,去见胜负。”
后梁帝忙于布置:“你。”
他将一名囚人摆在中间,四名囚人放在角落,拟出一大将四正军的阵法。
殿一侧,白狼侯正遥对臧夫人军,想着办法。
白狼侯手上有臧复,臧夫人手上有燕王——众口说她有过的当天,夫人溃败了,第二天却直奔燕王宫,将乱宫女的燕王拖出。
她先去无虑,无虑贵族都指责她:“丑事传千里,你还敢露面?”
她便以斗牛驾车,穿行六郡,召集支持者,得了少数人的响应。带着这些人,臧夫人从国东北方向来,突破白狼侯军,进入内城,又封锁广阳的后门,正遇上省中军。
晏待时看出其身份:“无虑臧氏夫人。”
臧夫人打量其身貌,也有印象:“啊呀,十年前,你被关入沙丘,前段时间又听说你在灵飞……你竟活着。哼,你来要皇帝的性命了?”
双方相持,谁也不轻举妄动。鸡鸣时刻,晏待时按照与息再的约定,强攻广阳大宫,却发现夫人已经让出城门,留下一人指引:“义士报仇,从此门入,但不要滥杀广阳宫人。”晏待时才见夫人风度,拱手而去。
大宫塞,百姓倾巢,游侠蔽身其中,听说今天皇帝欲以楚人换省中之主退兵,大家都来观看,有人翻进辇道,有人登上怛楼,宫外,白狼侯的士兵们也爬高,拢手去看,看到夫人。
“夫人和白狼侯!啊呀,夫人带着燕王呢!”他们紧张,投入,看着看着,视线却移到人海,“多少人没有家……”
失去内外城后,广阳仅剩一宫,供后梁帝居住,剩下的人东奔西逃,最终挤在宫室一周。从没有这样的秋天,千万人让空气蒸腾。后梁帝热得擦汗,只想快点结束。
一名燕王奴替他发言:“诸位并省中楚王军请看,这便是时下为父代儿子庇护的楚人,各个唇红齿白,健康快乐。楚王殿下,知你是云中神王,折损一名国人,就会折寿伤身,为了让楚人安全到家,请将郡外骑士材官退走。”
后梁帝在后方盈泪:“唉,楚王我儿,不知长成什么样子,听别人说美,我希望他美成阿噎。”
他想让王奴再念一遍,却听到宫外有人:“谎言!他们是假的。如这位处子,才是真正的楚人。”
围观的人让出地方,鞠缙至扮成小贩,拉板车来。
车上坐着班容,梳楚辫,穿凤文,虽然年纪小,却温柔哀伤,叫人一眼看出是楚国湖水“梦”中养育的童子。
多少人第一次见楚人,离得近的,捏其手脚,随身最好的食物送给他吃;离得远的,如后梁帝,站在一囚人背上看:“哎呀。”
更远处有文鸢,因为心急,磕破嘴角。
她束手束脚,和臧复拴在一起,今天以前,两人因为喂水饭被发现,隔在殿中饿肚子,当下恍惚,勉强看人。
“知岁,请为我编辫,我想让别人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楚人!”
中山别时,班容无心一句,文鸢以为他小孩家爱玩,没想到是为了……她挪到门边,被燕王奴发现,吓得撞到石砖。血痣破了。
“公主,回去吧。”他们不动文鸢,却折磨臧复。文鸢不得已回来,看奄奄一息的臧复,又看外面的囚人。
“臧复,你还好?”
臧复点头:他嘴里有一块木楔。
“当着广阳全境人民,你也要说——你是海狱看守,你说有用。”殿外泱泱的人众,把两人吓到,文鸢看着班容,不知他的决心,但自己重生一股力气。
两人协助彼此,向门边去,趁燕王奴听鞠缙至演讲时,文鸢贴上臧复的嘴。
臧复脸红了,不敢闭眼,等她咬去他口中物,才向人群:“这几位不是楚人。”
但他虚弱,发不出声。
殿外,鞠缙至和众人交待西平道的事,说着说着,惭愧地看一眼班容:“我救了他,也害了他,他始终把我当恩人,愿意用他的命换我的。这次我带他来,是想给广阳的同族看一看,我们称侠,却比不上楚人,比不上一位童子。朝代以后,世论燕不如楚,我们都有错……”
后梁帝坐囚人身上,问左右:“与我们有关?”近处的广阳之民怒视他。
后梁帝见惯了憧憬喜楼的眼色,当下受惊,“你看这人该刿双眼。”他抬手招呼燕王奴,却招来臧复。
身长、鬈发的青年,匍匐过来,支着门槛,无声地喊叫,十分显眼。军民都在指点:“这不是将军白?”将军白身后钻出文鸢。
迎着众目,她发抖。
但班容趴在板车上:“知岁!”文鸢便咬臧复鬈发,让他转身。
两人脸白又脸红,等唇舌湿润才分开。臧复能说话了,用肩处衣服帮文鸢擦嘴,扯着嗓子:“息大人,对不起,今天才对你说对不起,海狱那夜,我说了假话,狱中人不是楚人。有人逐利,为一万圜,把无辜者解入燕国。我负责守狱,负责支取钱财,如今余钱九万圜,还在库中——这都是实话。”
白狼侯从殿后来:“几个宫门尽是骑兵,省中军不惜入围,也要攻城。”看到臧复喊话,他将其击倒,又指挥燕王奴:“把那楚人抓了,最不济也要杀掉他,世论燕不如楚?要让大家看看,楚王是否对得起美名。”
他挟了后梁帝要走,有人大叫,不让他走;燕王奴要过,民众不让过;乱中,有官侠穿梭人群,靠近板车。
这些人跟随鞠否,多少年前成了燕王的狗,为人所不齿,如今更是被人掘土在身:“你们无祖,才敢辱没广阳之名。”
部分官侠退去,仍有执着者,抓住班容的腿。
鞠明下带人反抗,身后被踢一脚。息再拨开他,去拉班容,两肩浸红。
班容险些被盗,又被拽回来,十分痛苦。但他没说什么,只问鞠缙至:“这样可以帮到你?”
一支戟从正门来。
缙至只来得及说:“当然,你帮我大忙。”就扑去救人,被戟射穿身体。
他还有力气,把班容按在身下保护,数支戟穿过他,穿死周围人:是白狼侯的伏兵动的手。
这些人尽是射戟士,膂力百斤,埋伏不到省中军,就屯守宫殿。白狼侯留他们,危急时好做亲卫,当下看到广阳民众与外人一心,气愤中命令动手,暴露己方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