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秋如梦初醒,匆匆地「哦哦哦」应了几声,立刻放开林春,双手作贼心虚似的举高,好似犯人投降的姿势。林春一手扶着后脑,一手轻按着后颈,逐分逐寸地移着头部,这样慢动作地试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正常的姿势,林春一向前走,脚步蹣跚差点跌到,陈秋反应快,一手扯着林春的毛衣,使他免于跌倒。
「不好意思,也许是看阳光看得久了,一时眼前全是青青蓝蓝的光晕,脚步也浮起来。」林春在道歉,陈秋犹拉着他的毛衣,不意从领口的松位望到他骨稜稜的锁骨,和着苍白的肤色,透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陈秋只看了一眼就放手,林春根本察觉不到陈秋心中的动摇,逕自翻翻衣领,束了束松散的领带——他们学校的冬季制服是长袖白衬衣配深蓝色领带及同色的长裤,女生的校服则由夏天的白色连身长裙,改成灰色连身裙、内衬白衬衣与领带,这时是上学期测验后的两三星期,已经是十一月中了,天气微寒,已入深秋。
可是陈秋的脸却升起一股微热,直至秋风从旁吹至脸上,他才惊觉原来已经是深秋了,因为迎面而来的风居然那么冷,他摸摸脸,脸竟然一点也不冷,还有股舒适的微热。林春背起书包,瞄了瞄呆立中的陈秋,说:「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我觉得自己比你成功,至少我令你发自内心地说过一次『真的很美』。」林春竟然有点骄傲地微笑了。
他平时的微笑,据陈秋说,要不是淡如开水,就是有种看不起人的意味,但据陈秋后来说,林春那一天的笑是他第一次所见、林春脸上最具人味的笑,这才是人——他们的笑是带有感情与欲望的,欲望并不一定是性欲,可以是想笑的欲望、想得到快乐的欲望,或者是像林春此时的笑般:带有自满的笑。
陈秋平时一定会出言反驳,他是那种失败了还要挽回一城、不肯认输的人,广东话有一句俗语,正好用来形容陈秋这种人:「跌下地还要拿一把沙」(註一)。出奇的是,陈秋这次没有反驳,只是笑着说:「是你略胜一筹。」
林春有点惊讶似的微张着口,过后就转过头,往前走着,不慍不火地说:「现在去你家吗?在此之前,先到超市买点东西,你身上有钱吗?」
「有,我要吃茄汁大虾、豉椒炒蜆和马铃薯煮排骨,银包先给你。」
「哦。」林春接过陈秋给他的银包,有一下没一下的拋掷,他走在陈秋前方,陈秋走在他的后方。
「……都快五点了,我怕来不及弄三道菜。而且怎么全都是肉。」
「谁管你!现在你花的是大少爷我的钱,我可是你的『米饭班主』,叫你做就做!」陈秋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林春遂以沉默作消极的反抗。
一直到很久之后,林春才告诉陈秋,那一次陈秋为他揉着后颈时,他感觉到一股麻痒由后颈直传落背脊,好像被人搔痒,但又有种暖热微颤的舒服感,彷彿被人温柔地按摩着,使他颤抖,亦使他惶恐。所以他那时一直走在陈秋前方,直至那种又刺又痒的感觉退减,他才敢重新面对陈秋,因此他当时才没有发觉陈秋那洁白的脸,曾经久久掛着一抹淡红。
註一:「跌下地还要拿一把沙」,这句话我觉得还是用广东话读起来更过癮:「跌左落地仲要拿(音乸)番za沙」,「za」乃音,意义同「堆」,比如说「一za沙」、「一za花瓣」等等,有声无字,或者是我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出同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