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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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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故人

白曜疲倦地醒过来已是三日以后,从管家口中得知灵遗将被外任荆州,再是发现自己的灵脉空了,茫然地恍若隔世。她在檐下呆坐了许久,望着乌鸦从一条枝盘上另一条,灵遗走过来都没发觉。

她已不知该怎么生气了。灵脉的事,毫无疑问是他动了手脚。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如此恨她,她还以为初来时那么整过她就算作罢,原来真正的报复还在后头。她就像个笑话,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一月有余的陪伴,能让他们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可他早在心里将她打得万劫不复。而如今,他又将脸凑到她面前,假惺惺地关切,问她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灵脉没了。白曜扭开头,毫无波澜地说道。

他故作惊诧地愣了一刻,而后安慰地抱抱她,无言在她身侧坐下。

我知道是你做的,用五色丝缚住我,将我的灵脉缠在上面,你收回它的时候,我的灵脉就没了。你怎么不直接将我杀了呢?你有好些讲压胜的书,前几天我才翻过,看到其中讲五色丝的部分,它原是远古楚地的巫术所用,缚住巫觋原本的精神并引离,使其暂时变成空的躯壳,以便神明降于其上,并由巫觋之口传达天意。当时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想拿来缚什么人我以为只是我多心了,原来要缚就是我啊。

灵遗却坦然接话:如你所言,我原想将你的灵识也拔了,可那样你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任我摆弄,再也不会骂我,那也太不可爱了。

你只是觉得在我猜到你想做什么却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折磨我更有趣。

灵遗仍旧一无所谓:谁知道呢。我要回江陵了,本家根基在江陵,应不算太差的去处。但上面的长官是湘东王,就是几年前当面折辱过我的那个胖子,当时你也在,不知还有没有印象。

白曜道:他啊,年前我见过,又变得更肥了。

灵遗应和了一声,此外便再无别的话可说。但都还并排坐在檐下,白曜在等着灵遗说关于她的安排,他总不可能拔了她的灵脉,又丢下她不管。这么多年都已过来了。而他好像自知无法再做这个决定,正等着白曜自己先开口。

无言许久,她看着渐暮的天色,预感到别离将近,难免有些伤怀,径自说道:前日读野史,我才知张孟阳容貌甚丑,常遭小儿嫌弃。原还以为那个年代的文士,应也都是美人。我喜欢他的两首《七哀》,也宁可他是和自己辞采相类的美人。

他说,他过广陵时,望见近郊被盗发的古坟,真是那样的光景,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家族绝祀了。若是有机会,她也该去看一看。好像从小到大,她都没离过台城很远。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只是鸡笼山?

嗯。

侍者在屋里和檐下点起灯,白曜的视野还是朦朦胧胧的,灯光似打在窗户纸上的雨点,湿漉漉地团团晕开。眼泪垂下来,又被默然吞噬。她仰起头,灵遗正起身穿庭离去。

白曜叫住他道:这次是拔灵脉,以后还会是什么?你教我日后还怎么信你?

但她的声音太轻,灵遗又转回她面前,问她方才说了什么。她不想再说一遍了。他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拭泪,苦笑着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哄她,但白曜只觉耳边嗡嗡的,听不进去。

我还想信你,想爱你。可你这么做为什么?你是不明白法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即便以此斩断了我与那条蛇的缘,该死的时候一样会

他用手指噤住她的双唇,终于愿意直面她的困惑:不会再有日后。我今年三十八了,此番外任,少则五年十年,更可能是再也回不来,终老江陵。纵是回来了,多半也是授无关紧要的冗职,晋升无望,不可能再作中书黄门郎。此生也就这样了。

你没了,所以临走之前也要拉我垫背?

灵遗不卑不亢地否认:我不愿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再因那条蛇而死。只有如此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你只知道教我不要死,你们都只知道教我不要死,从来不问我为何愿意被那条蛇带走。我若安分活着,你们就将我放在一旁不管不问。我要闹了,要死了,你们才注意到我,将我视作麻烦,疲倦又嫌恶地敷衍,等摆平了又可以一脚踢开。小时候的夜里,总是只有它陪我。

灵遗失神了一刹,在她跟前跪得更低。有话在他嘴边,几已脱口而出,但他终于只是动了动喉结,面色如纸地惨然一笑:我明白,总是一个人,让你受苦了。

白曜还有许多话挂在嘴边,但要说时忽然累了。他又开始束手无策地敷衍了,只打算默然听完一切,无心也无力解决。白曜最后只说了一句:还给我。

他却摇摇头,皱着眉说:已经无可转圜了。当作是未曾习过法术的人,寻常过完一生,或许会幸福得多。我会法术,也鲜少派上用场,与不会法术也无二致。往后的日子并非有所不同。

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为何擅自决定,明知我不会接受,还要一意孤行?

他被问住了,凝望她许久,又垂下头。白曜丢下他独回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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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白曜废寝忘食地找寻起让自己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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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办法。她像初学法术时那样,一点点感知体内的灵。然而毫无作用,也不知是长大的她心思太躁,还是灵脉被废以后,真的不可能从头再来。她知道灵仍在体内万物生息必须仰赖于灵却怎么也感知不到,像是隔着厚厚的围墙,她绕着墙走遍了,却好像只在原地打转,找不见进入墙后的门。所有的呼唤都将被吞噬,只有她孤零零的,在这方与世隔绝的暗室中徘徊不已。她倒宁可自己也被黑暗吞噬,可每次睁开眼,总还清醒无比。她急需找到一种足以持之以恒的事去做,可法术已经将她抛弃,她完全是个废人了。

翻灵遗那些关于压胜的书倒是颇有头绪。白曜察觉到五色丝的缚长久地留在身上,了无消退的迹象,或许这道缚的存在是为了保全失去灵脉的她。但她更愿意相信,解开这道缚就会有所转机。他的书上恰好记载了解开压胜的方法。压胜要得以成立,不可或缺的两要素是誓与媒。媒是五色丝的缠结,像言语一样向神明传达某种祈愿。誓则是施咒者抵押给神明的代价,只要找到起誓之物并向神明收回,压胜便会失效。然而,她在灵遗书房的角角落落翻遍了,翻到不少古怪的东西,却没有找到能够用以起誓的物件。

等白曜埋头忙了好些日子,再次走出房门呼吸新鲜空气,府中人正上下忙着。灵遗远行,此前须做不少安排。此日晚间,又逢他的一位旧友来饯行,人交错着来来去去,显得更忙了。

见准备隆重,她还以为要来的人是谁,结果真是连她也知道的旧友,傅湛。字叫宏微还玄微的,她记不太清了。早年,他们两个是同期入的祠部供职,原本都专攻刑律,但因当时法司无缺,被塞来狗都不理的祠部,自然颇多同感一见如故。

然而此后,傅湛的仕途比灵遗顺得多。三年后第一回考绩,他们一起去考法司的缺,傅湛中了,灵遗落了。再不久,灵遗就因幸臣之故当了通事舍人。他在这个职位上徘徊好些年,又被外任,外任后回来的这几年才有些升进,做到中书黄门郎,不过现在也没了。傅湛却是一路循资劳稳步升迁,现在已至廷尉卿。

这两人数十年间总在往来,相处也是有趣,谁都知二人际遇有异,全属造化弄人。还有传言说,灵遗之所以落了,就是因当时的考官不喜他面相阴气。傅湛待灵遗总如二人同在仪曹之时,未觉官位高下人就不同了,灵遗却常有些介怀。能那么快下定决心当幸臣,多少也是傅湛晋升在前的缘故。但对于总是把事情藏心里的灵遗,傅湛还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开口的人。白曜知道,于是等他们喝酒时,她就偷偷趴在窗外偷听,刚听到傅湛说,不想看见镜台?终究到了灵遗手里。灵遗却走出来敲了她的脑袋,让她进去一起坐,又说今世风俗已无避忌,这位也是她幼时便见过的。

可白曜还是觉很不自在,插不上话,也无事可做。魂不守舍地坐到傅湛终于要走,灵遗送完他又回来,她就忍不住讥讽地问:你觉得我坐在这里算你什么人?

他知道你的身份。灵遗答非所问。

白曜继续追问:他也知道,你原只打算瞒着我?若不是我前些年自己发现了逼问你,你打算瞒我到几时?等到你死,我死,所有知情的人都死,就算完了?

灵遗敷衍地嗯了一声,等氛围渐渐冷了,才又开口:你想怎么做?抛弃皇女的身份认祖归宗,改姓?然后呢?

白曜无语,很想直白地说出来,他又不可能娶她,他已经负了她,最后却像他那样,苦笑着略一低头,问:这些日里你这样待我,是因我让你想起故人吗?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他果断答:不是。故人以前就是那样。因故人而转变,无从说起。

白曜丝毫没因他的否定而开心,继续咄咄逼人:你还这样负过多少人?

灵遗却好像不开心了,从她身边走过,冷冷甩下一句,谁知道呢。

备注:傅湛那句镜台的黑话,是温峤玉镜台的故事,就他给某位堂姑的女儿说媒,然后自己把人女儿给娶了,当时玉镜台是他们说这门婚事的信物。

另外翻了下宋、南齐、隋志,把傅湛的官改成了廷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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