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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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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镜妖

白曜忘记了灵遗什么时候将身体还给她,只有朦胧的印象,他抱着她,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她恍若漂在一条游船上,江水灌进身体接连不断地翻搅,忍不住眩晕呕吐,内里却没有一点可供呕吐的东西,只剩一具空虚的躯壳。哪怕什么都不剩了,讨厌坐船的感觉依旧没有消退,反而湿漉漉的,怎么都洗不干净。直到醒来,她的头还痛着,像在浑浊的水里浸了许久,终于重见天日,仍心有余悸地抽搐着。她没有缘由地梦见灵遗本家的名字,呆滞着呢喃了好几遍,才想起原来就是他,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悬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却怎么都抓不到。然后,在一片榛莽的山林里转遍了,她终于终于找到他,免冠素服,跪在墓穴般的冰室里忏悔,她在顶上,隔着厚厚的冰层往下望。他以为自己又把她弄丢了。她用簪子使命凿冰,冰层纹丝不动,簪子却断成两截。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摇头不语,一副做好觉悟代她扛下所有的凝重神情。

白曜才发现自己醒了,与他赤裸地躺在一起。灵遗对她醒来很是讶异。她当即用缚咒掐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仍旧没法使用自己的法术。为什么,他夺舍的时候却可以?但毫无疑问,他没有真的废她,而是用五色丝缚住了她的灵脉,也只有他能放出来。这样的感觉糟糕极了,就好像被锁上贞操带,她不再有权主宰自己身体,另一个男人才能打开。她索性翻身将灵遗压下,徒手掐住他的脖子,知道这样不足以真的制住他,也想暂时发泄自己的满腔愤怒。

还给我。白曜向他吼道。

灵遗意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拒绝,不。

你想要的是什么?把我牢牢拴在你身边?然后呢?

他稍一侧头,白曜便将他扭回来,收紧双手命令道: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

灵遗望着她的双眼许久,未做反抗,也不像有屈服之意,等她略松了双手,才缓缓说:我不知道。

你开什么玩笑?因为你不知道,就可以擅自改变我今后的人生?凭什么?从小到大,我,因为你从旁干涉才做出的决定还少吗?为什么你总要试图以各种方式支配我,将我视作私有?我为何想从宫里逃走,从你身边逃走,你心里没点数吗?

几个月来,这还是白曜第一次心碎地想回建康。明知他会想尽办法拴着她,要心甘情愿跟来襄阳,就是最大的错误。为什么要心存奢望呢?好像她真心待他,他就会被感化变好,愿意一样地真心待她?这人早就烂透了,不可能的。

灵遗许久没说话,等她自知无趣地想要作罢,他却幽幽地道:我说过,哪怕被你讨厌,也会那么做。

我的感受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是吗?

他像喘不上气般地叹息,趁她分神拂开手,翻身侧卧,你死心吧。除非五色丝将我的灵耗尽,否则,我不可能放你。

白曜茅塞顿开,顺着他的话问:用五色丝缚比自己上位的灵体损耗会成倍激增,这也是你昨日看起来格外虚弱的原因吧?

灵遗故意找错重点纠正,现在没到第二天,还在晚上。

白曜低头看了眼空下的双手,自嘲一笑,我只是没想到,我是比你上位的术士。

现在你知道了。灵遗说。

白曜觉得更好笑了,徒然眨眼,不知话该从何说起,所以你就因此闹别扭,整出了后面那些事?我不信你说只是为了保护我,防范白蛇的方式不止这一种。她当然知道他空长了那么大年纪,内里却很幼稚,但他似乎比她能想到的更幼稚。

没有。我的法术,二十岁以后就抛疏了,当然不如你。你打不过我,只是因你不会打架。心思耿直,容易猜到出招。招式之间的衔接也不密,容易留下破绽。

你就是在闹别扭。她拽起他的肩用力摇,灵遗一会任她摆弄,一会又推着她的手要躲,跟她闹了一阵,又说自己还有事要做,披衣起身去案边落座,翻看文书。白曜便跃上他的后背,使坏不让他看。他像不倒翁一下被压低,而后弹回原处端坐,只背后多挂了个她。然后,她发现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呆,过了许久,他总盯着同一页,这页上除了四道署名,其余什么都没有。

·

翌日,何冲便来主动来找灵遗摊牌。灵遗知道何冲想找的其实是昨日处决了十余人的白曜,就让她不必避让,也在旁同坐。

白曜原也将未曾谋面的何冲想象成那种三五大粗的直愣武人,不意恰好相反,何冲生得很清秀,哪怕上了年纪,留了髭须,穿着战甲,还是掩不住那份秀气。讲话也文绉绉,满是敬语和典故。他本该是个文人的,如今也是儒将。她好像见到本人就懂了,为何灵遗对何冲意外有好感。

何冲对灵遗的态度却不然。他只比灵遗大几岁,就完全将灵遗当成冒失的毛头小子,讲话分寸不让的,甚至有些霸道。一坐下就开门见山说,他已抓住了灵遗的把柄在灵遗带公主折去江陵访医的那段时日,他将真正的公主掉包了,如今身边这位,应是由镜妖一类灵体复刻而成的空相。并且,何冲还有理有据地将掉包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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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演了一遍。他注意到,灵遗总将白曜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白曜身上明明有很浓郁的灵,自己却好像浑然不知,无法调遣。这些都是镜妖的特点,貌似与别的灵体无二,实则没有自己的灵识,无法主宰自身,也不能离开御主太久。昨日的事,更让他确定了这样的猜想。白曜处决那些人时,妖兽的灵氛不断外溢,同时又被五色丝缚住。没有灵识的镜妖当然做不成这些事,但若灵遗在背后用五色丝操纵,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白曜听了很生气,觉得何冲简直是在指桑骂槐,说她离了灵遗就不能自主,跟没有灵识的镜妖一样。毋宁说,因为他刻意误解她是镜妖,显得更气人了。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说,真正的公主不该如此,他不相信公主竟会像条听话的狗一样被灵遗拴着,整天对他摇尾巴。白曜当即甩给他脸色看,他与白曜对视还很讶异不解,弄不清那些话有什么让镜妖生气的。

灵遗不置可否,甚至不像与她独处时随意轻笑,一本正经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所见那般,公主是一位道行很高的术士,与某种妖兽有缘,他带公主去江陵实为解缘。但其中原委难以对并非术士的人解释,才对外托名于寻医。

何冲以为这番话是他变相承认掉包公主,马上沉不住气,托出了自己的谈判条件,还是和此前一样,他希望灵遗让出襄阳。

灵遗自然不应,反而拐弯抹角地威胁回去,用张楚起义的典故暗示何冲,若将他逼上穷途末路,他也会像除掉湘东王那样除掉何冲,但又恰好没有真的承认杀湘东王的罪行。

而何冲继续紧逼,说他派人去江陵查了灵遗的祖上三代,知道他家传的通明术,所长正是吸收了压胜的机制,有许多控御人心的邪术。灵遗急着将湘东王的尸体埋了,也是怕验尸时暴露他的死因,留下不利的证据。他若一并死了,灵遗弑杀两位宗室贵戚的罪证,会即刻上报朝廷。到时才真是死路一条。

灵遗从容回应:但如今公主安然无恙,诬告的罪名你也无以承受。公主与我都来自建康,而你一个险些被遗弃的边臣,朝中该信谁呢?如今该杀的都已杀了,没杀的也吓破胆。维持结界须用你太半的灵,无法全力作战,蛮人自然久攻不下。而襄阳幕下再无足以顶替你守结界的术士。你当然更不能放心由我领兵出征,但若交出结界,你不必再有后顾之忧,如此方为共保之策。等边患解除了,你要我奉还结界,我自然也无异议。

何冲嗤之以鼻:直言说这定是有借无还的局,不必再做那套虚礼。

关于结界的事到底没有结果。知道仍需不愉快地继续共事,他们便趁此机会商讨起关于兵粮、驻兵与抚民的实事,倒是进展颇多,也没有那么冲的火药味。后面的商讨多是何冲在主导,根据他多年镇守雍州地方的经验,给出初步的判断,灵遗则像个虚心学习的后辈在旁听着,只有在文书的状况与何冲所言大相径庭,他才会跳出来说话。何冲绝不会坦白承认自己说错,只会缄口不言,但对他坚信不疑的事,定会据理力争,诘问到底,还要灵遗将文书确凿地摆出来。

白曜翻着书打了两回瞌睡,他们才算要散了。她伸了个懒腰,便追何冲出去借一步说话,灵遗原想拦住,终是作罢。睡了一觉,她早就忘了此前是怎么对何冲那番话生气,只是做出生气的模样,问:你为何觉得本公主是假的?

何冲站在她三步远外,神情很是局促,好像面对她比与灵遗博弈更棘手。她以为他该说许多理由,结果只是一揖,吐出三个字,臣不敢。

你少仗着我年轻在那糊弄,方才,你与灵遗可不是这么说的。

灵遗?他的道号吗?

是啊。快说,你为何以为本公主不是真的。

他答:以此要挟他罢了,臣并无冒犯公主之意。但若您是真的公主,他为何不辩解?

白曜板起脸道:我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讲话。

何冲竟当真听令改口:您既是真的公主,他为何不辩解?

给你下套,让你先和盘托出,他好暗中筹算。

何冲却好像这才恍然大悟,以为她说得在理,虚礼称公主明鉴。此时的何冲简直和方才判若两人,耿直又木讷,又好像突然想通了,这才是会在此前放言称兵谏湘东王的个性。她觉得见了何冲本人以后,对他的好感多了许多。当然谈不上喜欢他的个性,只是好像才意识到博弈的对面,也是活生生的人。她也突然意识到,好像如今的情境,好像自己在想方设法刁难他,就像往日的胖子喜欢刁难下属。

又无言对峙了一会,何冲先急着落跑,口不择言地说,自己的次女与公主年龄相近,改日他会送些襄阳特产的蜜饼来,给公主赔礼道歉,想公主应也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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