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个男人。他皮肤偏白,和自己一样显得没有太多血色,但并非是不健康的模样。面部肌肉纹理优秀到没有任何死角,因此无论做出多么无厘头的表情,嘴唇咧开到如何夸张的地步,都不会让他的表情管理出现崩坏,视觉上依然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副好面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打量着,果戈里侧过脸,有些狡黠地朝他弯起一抹笑。那张薄唇伴随着表情变化而轻轻弯成半个圆弧的形状。芥川没有再拒绝,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感受着他那冰凉又柔软的手掌,突然觉得胸口的痛楚强烈到无以复加。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愿闻其详。”
“太宰治是我以前的老师,你刚才应该看到了。当年他从贫民窟将我带回了港口黑手党。”
“看到了。他刚才想枪毙了你再自杀殉情,和你在奈何桥上再见,延续前缘。不过说实话,这种缘给我,我才不要哩,况且他长得也没我好看。”
“你能不能正经点呢?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和他有关。活到现在,多多少少二十年,曾有不少的人对我说他们喜欢我,甚至会说他们爱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站出来反对过太宰治。”他抿唇停顿,酸意在鼻尖与喉口黏糊糊地滚动,“所有人都是事后才来乞求说,芥川,请原谅我。如若不原谅他们便是我没有道德,如若原谅他们便是我太过廉价,不值得。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年的我还什么都不懂,觉得真是自己活该,后来渐渐觉得不太对,身边的人却还要说这是我应得的。只要说一句真的爱我,就可以随便对我做什么。就连死了的人都可以有理由来不让我好过。无论是打我还是遗忘我,无论是伤害我还是突然说爱我,无论是做什么,都会有人说,加害者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你不要太在意,应该是你自己也有什么错吧,你千万不要去恨去讨厌加害者。
受害者有罪论大概便是这样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承认太宰治做错了呢?好多喜欢太宰治的人,一定要把根源归为我性格不好,拿我的痛苦和悲哀做文章,对我进行无底线的消费和压榨,以达到美化太宰治的目的,让他显得多么善良多么温柔,把他的行径都美化成对我别扭的关心和期盼,显示出他的无可奈何。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我是不是真的被打疼了。我也是肉做的,我身上长的都是骨头和肉啊,肯定会有痛觉的不是吗?究竟是我真的有罪,真的应得,还是我这辈子纯属倒霉呢?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们全都是这样,前一秒说心疼,说难过,说共情,转头又缩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继续在那里挣扎,等到我把这地狱天堂地府人间都轮着走完一趟,才过来问我,还好吗,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是什么理由?是什么理由让我非得被这样对待不可?所有的拳头和子弹都是我该得的吗?只要这样对我,我就能成才,我就能变成全世界都喜欢的好孩子,对吗?如果不这样对我,我就不能活下去,没有资格活下去,是这样的吧?可是挨了这么多打,吃了这么多子弹,为什么还是不肯善待我?该得的惩罚我都没有怨言地照单全收了,连生不如死都不介意,却依然得不到什么。难道说,非得要大声哭出来,放弃所有尊严与底线,才会有人知道我真的很累,真的快不行了吗?看我痛苦,看我难过,真就令人那么惬意,那么快乐吗?
你喜欢标榜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通古博今,那么你来回答,这究竟为什么?回答啊!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但这是实话……活了这么久,遇见过这么多人,愿意勇敢地当着上十甚至上百个人的面站出来,把我从太宰先生的枪口之下拯救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啊!”
“大骗子,我真的好舍不得你走。”他再也忍受不住,哽咽出了一声颤音,热泪涌上眼眶,摇头皱眉之间,灼肤的泪水一道又一道地滑落滚动。仿佛是把失去家人的痛苦也一同发泄出来了似的,他跪倒在了床沿,忍住头盖骨要裂开般的疼痛,用近乎于吊丧的可怕声调嚎哭了起来,一边嚎哭一边咳嗽咯血。血与记忆如焰火植种在五脏六腑,连心脏上的每一根血管都充满了悲切的余韵,成千上万种劳顿与创痛积淀在每一寸骨髓与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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