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个谎言也很容易拆穿,只要稍加心细,顺着事件的伏线去探摸,就会对条野采菊心生怀疑。芥川龙之介对此十分清楚,所以一刻都不敢放下警惕,始终替条野采菊把着关,替他收拾残局,替他瞒天过海,与之所牵扯上的诸般事务也开始接连向芥川龙之介袭来。
芥川龙之介的生活再次被如林的责任和负担所逼压了。
立原道造在见识到这一点之后,发誓永远相信并跟随他。在听闻了芥川对藏身经历的坦白后,立原道造一时之间竟冷汗涔涔,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犹豫,没有选择从福地樱痴的刀下将芥川解救下来,那么如今的境况会是如何呢,他不敢去细想。
他准备将芥川龙之介的事迹向同志们公布出来。
一日,他夜会了芥川,将自己在外数月的行动一一向芥川交代了。
原来,在消失的这段日子里,他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茫然与悲伤之中,已经开始通过自己的谍报能力与地下党联络了。他与部分地下党及反战的左翼青年联络匪浅,早就在芥川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加入了坚决反战的地下党组织。
他所在的那一小组大约有十多二十多位成员,都是与他联系最密切且关系最深厚的。他本来打算带领着小组并入共|产|党,但现在的日共老龄人员占据大多数,年轻血脉太少,已经在当年美国资本主义的迫害之下没有了锐气和动力,且没有实权和武装可能,异能人才填充比例更是小得可怜,让一群中老年的普通人士去与顶尖的异能力军人武装对决,比用鸡蛋碰石头还要更加荒谬更加无望,所以他只好放弃这一计划,徒呼奈何。
因此,他准备对这些成员公布芥川的事迹,让芥川来代替他进行领导,让芥川来对该朝何方前进这个难题进行解答。
而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要被平反了。芥川龙之介呆坐在桌旁,望着天花板,这般想道。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平反时的场景,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冤屈被洗刷殆尽后会是怎样的结局,幻想过一切都宣告完罄一切都迎来结束的下一秒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思考过退出舞台后的自己是平静地加龄增岁并寿终正寝,还是含冤被千刀万剐最终含笑长辞。这些画面他早便在心底停停演演了万个回合。可真到要迎来之时,他却一直沉默着,面无波澜,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了。
立原道造问他是开心还是惊讶,对过去的经历是荣幸还是后悔,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闭目合眼,始终如一地盯着天花板,始终如一地沉默着。在沉默之中,他可以肆意回忆这段人生以来所有难以忘怀的时刻。
第一次失恋的时候,酒杯里的人影渐行渐远,微风吹拂,在微风拂尽的那一刻,看到了中原中也的面孔,那面孔好像立刻就要消失不见。第一次遇见江户川乱步的时候,被对方柔情的辞藻给淋湿了,所以无法再一心向死。第一次遇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地想要触碰,想要驻留。他都记得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希望光临于此,他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全都记得如此清。
在一阵浓郁且反常的镇静过去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地期待起来了。或许春天真的来了罢。他没由来地打开窗户对月长吁,只不过这吁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遐思,充满了难以宣之于口的释然,也充满了温情脉脉的余韵。过了许久,他才宛如从这令人为之困乏的遐思之中脱身出来。
月影在松隙柏痕之间小心翼翼地鼓吹着夜晚的凉气,灰尘将西风响于绿波之间的低语搅拌着月意一遍又一遍地听。也听云雀闲散时的啼鸣,也听森林的尖顶刺入云堆里的沉静,还听落花坠地的短叹之中有多少个送气的辅音。